第三十五章 :土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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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看著老嶽笑得和狐狸一樣,趙懷安內心越發苦澀,頗自我嫌棄:
“還能為啥?不是因為咱人微言輕?黃刺史看不上咱這點人?”
鮮於嶽笑了,搖頭道:
“二弟,那黃景複一戰而敗其軍,回邛州的時候就剩了四個牙兵,你這雖然也是烏合,但少說也百十號人,甲械精足,如何看不上?”
“告訴你吧,黃刺史早被監軍使周老公給拿下了,這回是生死難料,所以你想回黎州軍,怕得陪黃刺史走一遭了。”
趙懷安傻眼了,這當領導的手段這麽黑的嗎?
老六跟他說過,他們那位黃帥真是好人,不僅對他們鄉黨好,在黎州也沒盤剝地方,不然也不會軍餉沒發出來。
而且論戰事,這黃景複也打得不差啊,以千人之軍狙擊數萬南詔軍十餘日,還曾大敗過對方一次,最後雖然覆軍,那不是因為西川援軍沒來嘛。
趙懷安覺得換任何人來,都不會做的比黃景複做得更好了,但就這樣也要被拿下?
老六還挺愛自家老帥的,最近老提回去的事,現在要是知道老帥被拿下了,怕又要吹一首了。
說來黃帥也是咱趙大的老領導了,一聽就這樣被拿下了,心情也非常複雜。
哎,軍中險惡啊。
不過老嶽說的這監軍使又是誰啊。
趙懷安這個人有個優點,那就是他很敏銳,總能發現談話的重點,剛剛老嶽說的監軍使就是趙懷安從來沒聽到的人,就問老嶽這所謂的周老公是何人啊?
鮮於嶽被問到這個的時候,頗為躊躇,他讓一直守在帳外的趙六再遠五步,不讓別人聽到後麵的談話。
然後他才和趙懷安說了一些更深層的,也更接近權力中心的事情,而這些是他很少主動談的。
鮮於嶽告訴趙懷安,整個川西藩鎮的權力實際上分為三個中心,分別是節度使牛叢,監軍使周從寓,還有川東大將顏師會。
顏師會這個名字,趙懷安在李師泰那邊聽過,知道就是這人賣了宋使君,現在一聽,沒想到竟然是三巨頭之一啊。
趙懷安這邊想著,鮮於嶽繼續說這三人的情況。
節度使牛叢的靠山是神策軍中尉田令孜,此人是新皇帝的潛邸舊人,算是宦官中的新貴,而監軍使周從寓則是老牌宦官世家楊家的人。
當年周從寓做監軍小使的時候,他的監軍使就是現在的樞密使楊複恭的父親。
趙懷安聽到這個,愣了一下,不確定道:
“大兄,我要是沒理解錯,就是這些人都是太監吧,他們也能有兒子的?然後還形成宦官家族了?”
鮮於嶽告訴趙懷安,自艱難以後,國朝之貴,全在北司,誰能走到老公們的關係,誰就能一飛衝天。
他知道趙懷安對李德裕頗有好感,就說了一個秘辛。
當年李德裕節度西川的時候,專門加征地方三十萬緡來賄賂當時的西川監軍使王踐言,後來王踐言做了樞密使,李德裕當即做了宰相。
聽了這個事,趙懷安忍不住嘖嘖嘴,沒想到幹了不少實事的李德裕,也有這樣一麵,看來真的是先會做人,後才能做事啊。
此刻,趙懷安對大唐這個權力場有了更深的一點感悟。
看著趙懷安在深思,鮮於嶽很滿意,他就是要讓趙懷安了解這些,之前他不說這個,是因為趙懷安還不需要知道。
但現在宋使君明擺著將趙大當自己人了,所以他得把其中利害講明白,不然那就害了二弟。
他繼續告訴趙懷安,正因為北司權貴,但這些人又沒有子嗣,空有權力卻無法繼承,所以就開始收門徒、義子,結成家族。
而那楊家就是這樣的宦官家族,幾代人都是北司第一人,本來這一次也應該是的,但偏偏出了個田令孜,頂了楊複恭的位置,做了神策軍中尉。
所以,田令孜這個北司新貴就和老牌權貴結下了梁子。
而這反映到西川,就是節度使牛叢和監軍使周從寓不睦。
趙懷安明白了,指了指自己:
“所以咱是節度使的人?”
鮮於嶽瞥了一眼趙懷安,自嘲笑了句:
“你大兄我都不是節度使的人,你我勉強算是宋使君的人,而宋使君與節度使因為那顏師會的關係,勉強是盟友。”
趙懷安不懂了,聽老嶽這話,那顏師會很牛啊,還得宋使君與節度使兩個結盟才能抗衡人家呢?
他不懂就問:
“那節度使背後都是田太監了,還怕那個顏師會啊。”
鮮於嶽忽然嚴肅了,非常認真地對趙懷安說道:
“二弟,你平時膽大包天沒問題,反而還是你之長,但有一點,一定不能在宦官老公們麵前表現不遜,切記。”
趙懷安撇了撇嘴,不多說什麽。
鮮於嶽見趙懷安“聽進去了”,就解釋:
“節度使其實並無多少威望,一直壓不住本藩的豪門、軍將,而那顏師會的父親,四年前參加成都之戰的時候,就權川西節度使,帳下多有軍將入了幕,所以後來他移鎮川東,顏氏依然在成都門生遍布,威望深厚。”
“更不用說,現在顏師會手上的川東兵擁兵八千,是大營第一兵多的,此外,其父所在的川東又比鄰川西,再加上和他同氣連枝的一幫鄉黨,遂橫行無忌,目無餘子。”
說到這個,鮮於嶽還看了一眼趙懷安,提醒了一句:
“當然,因為宋使君的緣故,你算是得罪顏氏了,那顏六郎被你一番折辱,這會連中軍都不呆,已跑到顏師會的大營了。”
趙懷安甩甩手,表示毫無畏懼。
鮮於嶽看趙懷安這副嘴硬的樣子,頗是喜愛,覺得二弟赤子之心。
但其實他不知道,趙大是真不在乎什麽大宦官田令孜,還是這個小軍頭顏師會,對他來說,不行就跑嘛,多大的事。
不過,這也是現在想的事情,他反而開始好奇顏師會出現這川西的目的了,他老子都是川東節度使了,還跑來川西受人氣?
所以,趙懷安當即問了句:
“這顏氏有想法?”
這下子鮮於嶽愣了一下,他舉起大拇指,誇了一句二弟,然後點頭:
“沒錯,那顏氏野心不小,要染指川西。所以這才是節度使和監軍使結盟的原因。”
這一句話,趙懷安聽明白了。
其實在趙懷安看來,鮮於嶽說得錯綜複雜的,但在他這個權力場中滾過的人看來,事情非常簡單。
那就是顏氏父子要做兩川的土皇帝,而那個牛叢和周從寓那個太監呢,雖然因為派係不同有矛盾,但那個算是人民內部矛盾。
但顏氏父子要圖謀川西了,對他們來說就是敵我矛盾,所以這兩人是又合作又對抗。
而中意自己的宋使君,應該算是比較中立的一派,因為他的根基是當年他叔父宋威留下的千人忠武軍,本來誰都要拉攏的。
但因為他叔父和顏氏的矛盾,又被那顏師會賣了一次,這就隻能和節度使結盟了。
懂了,不就這樣嘛,那老嶽還一副瞧不起自己的樣子!咱老趙遇到的詭計多端,說出來嚇死你,哼!
……
要不說趙懷安敏銳呢?
因為這回鮮於嶽真的在小覷趙懷安,倒不是針對趙懷安,而是針對像他一樣的所有下層子弟。
剛剛趙懷安表現出了一點政治嗅覺,但在鮮於嶽的內心中,也就是這樣了。
因為權力鬥爭中,信息的掌握才是真正核心的。
但像趙懷安這樣的底層出身的,去都沒去過長安,也沒個朋友混在兩司,如果不是有鮮於嶽這樣一個結拜大兄,這些藩鎮最上層的爭鬥完全就是兩眼一抹黑。
也隻有鮮於嶽這樣根結西川的豪門子弟,才得以知道這些上層的人際網絡,所以他們才能在關鍵時刻站好隊,跟對人。
其實鮮於嶽並沒有和趙懷安說,那就是為什麽他會投到宋建的一派。
正是因為他從家中得到消息,長安北司內部的權力鬥爭已經分出勝負,最後的勝利者正是那位阿父田令孜,而那位老牌出身的楊複恭已經被奪了樞密使的職位,被貶去藍田養馬去了。
而這反映到成都三巨頭的鬥爭中,監軍使周從寓直接出局,而剩下的牛叢和顏師會,對於本土出身的鮮於嶽等人來說,並不是好選擇。
相反,有兵力,但又中立的宋建更合適,他們這些成都豪族子弟正需要宋建頂上去。
鮮於嶽的確把趙懷安當自己人,但他們這些豪族子弟,不論到什麽時候,都不會對任何人徹底敞開心扉,因為他們肩上背負的是整個家族。
……
鮮於嶽將整個軍中的情況說給趙懷安後,就是告訴他,以趙懷安現在的實力,進了軍中,人家顏六郎有一百種方法弄死你趙大。
反而是在較為獨立的土團中,趙懷安才更有發展。
土團雖然沒編製,也地位低,但有一點特殊,那就是這是直屬於節度使的武裝,換言之,除了節度使牛叢,他們這些土團不需要聽命軍中其他人。
這下子趙懷安算理解鮮於嶽的良苦用心了,但他還是頗為憂傷道:
“哎,這入了土團,即便不被顏老六弄死,也要被南詔人弄死。不過這樣也好,等死,死國可乎!”
說著,趙懷安又站了起來,一副要為大唐為國死難的悲壯樣子。
鮮於嶽被逗樂了,也不理會這句話的大逆不道,笑著告訴趙懷安:
“宋使君花了那麽大力氣,可不是讓你去填線的,放心吧,明日你就知道了。”
說完,鮮於嶽打了個哈欠,碰到木塌就睡著了。
看著老嶽睡得香甜,趙懷安恨不得一腳踢醒他,喊他起來尿尿。
但想了想老嶽為自己的事也忙前忙後的,也真不忍心,隻能留下自己一個人輾轉反側。
這是趙懷安來大唐的第一個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