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暢義(感謝盟主方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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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夥殘軍人不過八九人,其中四個還拖著一塊木板,剩下四個披堅執銳,舉著刀兵淒惶地看著兩側山林,深怕裏麵衝出來一群卑鄙的盜賊。
    而這些人一路逃亡,依舊忠心耿耿的護著木板上的一人,此人的右臂齊肘而斷,一張硬朗臉毫無血色。
    他們一看到前麵趙懷安的隊伍,下意識地將木板護在了中間,直到當中一人看到隊伍中的韓通時,終於控製不住,大哭:
    “韓大,我是孫四郎啊!”
    正在隊伍中拔刀而立的韓通愣了一下,仔細看那說話的人,雖然滿身血汙,但真和自己熟悉的孫四郎一般無二,推開眾人衝了過去。
    後麵錢鐵佛、韋金剛兩人也連忙奔了過去。
    這些人一奔到那裏,就看到那木板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保義軍都將孫傳秀,紛紛嚎哭。
    趙懷安聽到動靜,也從驢車上跳了下來,孫泰、趙虎兩個披甲也跟在左右。
    趙懷安來的時候,那孫四郎正和韓通等人敘述著,看到趙懷安來了後,這孫四郎直接跪在了地上,抱著趙大的腿:
    “趙郎君,你一定要為我們保義軍做主啊。”
    趙懷安連忙拉起孫四郎,正待看孫傳秀的傷勢,忽然看到韓通抽出刀,咬牙切齒的劈著道邊的大樹,邊砍邊罵:
    “顏師會,我必要將你千刀萬剮!”
    趙懷安在看了一眼孫傳秀的傷勢後,讓趙六把葫蘆拿來,喂了孫傳秀一口水。
    喝了水,孫傳秀清醒了過來,在看到趙懷安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然後苦笑道:
    “趙郎君,你我的確有緣……。”
    他還待說,孫傳秀已經咳嗽的不行了。
    這個時候,孫四郎哭哭啼啼的撐住孫傳秀,然後向趙懷安哭訴。
    隨著孫四郎的講述,趙懷安才知道保義軍和慕義軍到底發生了什麽。
    其實當南詔軍出現在白術水上遊,那顏師會不戰而逃,趙懷安就知道已經渡河的保義軍和慕義軍的結局了。
    但真的聽到孫四郎的講述,趙懷安還是不得不感歎,太慘了。
    兩軍近三千雄邊子弟,除了少部分突圍出來,其餘盡墨南岸。
    這些雄邊子弟裝備差,待遇低,幹得又是最危險的活,但依舊打得非常出色,是此戰唯一攻入對岸的營頭。
    但這樣的忠義之師不是死在敵人的刀槍下,反而死在了內部的勾心鬥角。
    當孫四郎全部講完後,終於大吼一聲:
    “趙郎君,你說這是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軍先登過河?為什麽我們沒有援軍?又為什麽不戰而敗嗎?難道我保義軍子弟就不是命嗎?嗚嗚嗚。”
    此刻孫四郎一番話,杜鵑啼血,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一眾土團鄉夫和潰兵們沉默低頭,物傷其類。
    當孫四郎發泄完的時候,邊上的孫傳秀搖了搖頭,對趙懷安說道:
    “趙君,我初見你就知你不凡,再見你軍中都是蒼奴、山棚,就更覺得你和軍中武人不同,彷佛你眼中大家都是一樣的。現在我保義軍全軍覆滅,隻剩下我這八個伴當,我想將他們托付給你,他們都是我軍中一等一的漢子,不會給咱們保義軍丟人的。”
    孫傳秀話音剛落,包括孫四郎在內都哭了,他們皆說願隨孫傳秀到底,縱然是去陰土也不離不棄。
    但孫傳秀大口喘氣,大罵眾人:
    “廢什麽話,你們要活著,將我們保義軍的骨血傳下去。”
    這下子八人不敢再說,隻一個勁在哭。
    訓斥完八人,孫傳秀望著那邊的韓通,苦笑道:
    “韓大,對不住了,本來還要將你們的家人都從山裏接出來呢。這次要失諾了。”
    這話說完,那韓通七尺多的漢子,直接繃不住了,仰麵大哭。
    而隊伍中的昔日保義軍送來的眾人,皆掩麵哭泣。
    望著藍天,望著孫四郎等人,又看了看韓通他們,最後孫傳秀看向了趙懷安:
    “趙郎君,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對唐廷還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覺得大夥在山裏苦,覺得能有機會回到朝廷,那是我保義軍幾代的宿念,但我沒想到,山下啊,它吃人!它吃人啊!”
    說到這裏,一直平靜的孫傳秀終於忍不住大哭:
    “是我對不住眾兄弟們啊!我不該讓他們過河,不該過河。”
    說完,孫傳秀看著遠方的山林,似乎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他笑了一下,用盡全身的氣力大吼:
    “我保義軍的兒郎們,我孫傳秀來也!”
    “來也!”
    唱罷,孫傳秀抽幹了全身氣力,直直地倒在了孫四郎的懷裏,眼神空洞又不甘。
    孫傳秀一死,邊上有個披甲武士當時就抽刀抹了自己的脖子,但卻被孫四郎一腳踹在地上。
    孫四郎小心將孫傳秀放在了木板上,走過去,直接抽了那人一大嘴巴,然後大吼:
    “都給我活著,我從兄說大夥都要活著,那就都給我活著,我們活著,給他報仇,給我保義軍報仇。”
    說著,孫傳威抽出刀直接劃傷了自己的臉,對著剩下的七人大喊:
    “我孫傳威以神明九天發誓,不殺顏師會,九世都為豬狗!”
    剩下的七人不約而同劃傷自己的臉頰,大吼:
    “不殺顏師會,誓不為人!”
    趙懷安動容,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老祖宗們對信義複仇的場麵,這是他前世從來沒看見過的景象。
    孫傳威他們發誓完,就跪倒在趙懷安麵前,請求他收留。
    趙懷安正要答應,邊上的王鐸忽然捅了捅趙懷安,然後就聽王鐸壓著嗓子說道:
    “這裏人多眼雜,主公慎重。”
    趙懷安當下就明白王鐸的意思,他是不放心隊伍中的潰兵。
    現在這孫四郎八人當眾指名道姓要複仇,勢必會傳到顏師會的耳中,現在他趙懷安收下這些人,那就明擺著和顏師會作對。
    而剛剛王鐸還和趙懷安說眼下自己的危機,現在靠山節度使分分鍾要倒台,這個時候還和藩內最大的實權派交惡,那就太不理智了。
    但猶豫隻是在心腸裏過了片刻,趙懷安就做出決定。
    他走到孫四郎的麵前,將他們把臂拉起,隻說了一句:
    “你們是保義軍,我這是保義都,就是一家人,你們以後就把這當家,一切由我做主。”
    孫四郎感動,尤其是他想到自己隱隱約約的心思,更是羞赧,他叉手下拜,從兜裏翻出一麵軍旗,然後鄭重交給趙懷安:
    “軍主,這是我保義軍的軍旗,就交給軍主了。”
    趙懷安看著那被疊得方方正正的軍旗,看上麵鮮血染紅,點了點頭,然後將它小心翼翼地塞進了包袱裏。
    趙懷安歎了一口氣,環視周邊青山,歎了句:
    “青山有幸埋忠骨啊!”
    ……
    眾人埋了孫傳秀,尤其是孫四郎還用刀削了一塊木頭當做孫傳秀的手臂一起埋了。
    然後隊伍就繼續出發了。
    後麵的一路,趙懷安繼續打小鼓前行,但不知道是因為快到安仁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這一路收得潰兵並不多。
    反倒是趙懷安這邊輜車眾多,還引得了一群潰兵的覬覦,最後還是趙懷安不想生事端,用弓弩威嚇住了那些人,他們才做罷。
    一路奔逃,除了時不時見到的潰兵和林內的盜賊,趙懷安等人再沒有遇到事情,終於到了斜江水。
    和白術水一樣,斜江水也枯竭了大半,但人是方便走了,可大車卻行不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淺灘,眾人費了大力氣才將車隊趕往了河對岸。
    就這樣,眾人奔波一天,終於在傍晚抵達了安仁城。
    隻是在眾人打算入城休息一夜時,此刻的安仁城早就燃燒起了衝天火光。
    聽著滿城的廝殺聲,趙懷安大驚,以為是南詔軍奔到了他們前麵,可就在他準備殺入城內的時候,忽然從道邊奔出一支騎軍。
    打頭的竟然就是巴西將任通。
    原來他奉鮮於嶽的命令在這裏等候趙懷安,之所以如此,就是要告訴他這個二弟,情況變了,讓他不要在路上停留,趕緊回奔成都。
    任通告訴趙懷安,節度使牛叢在白術水一戰中徹底膽寒了,他不僅是不信任川東軍,甚至連本藩鎮的川西兵都不信了。
    原定要在安仁、唐安、雙流等地節節抵抗的,現在已經徹底放棄了。
    節度使已經往成都逃命,還下令一路上堅壁清野,所以這才有了趙懷安他們現在看到的場景。
    聽任通說這是堅壁清野,趙懷安沉默了,半天才講了一句:
    “這樣就能擋住南詔軍了?”
    但趙懷安哪裏知道,任通卻是這樣回答他的:
    “趙郎君,這哪是什麽堅壁清野,自過了唐安,那就是一片膏腴,不知道多少莊田,鄉社,縱然燒了這裏,那些南詔軍也隨時能打到糧。”
    看了看周圍,見有一個王鐸這樣的陌生人,任通壓著聲音,說出了實情:
    “節度使軍敗,無力管束諸軍,這是將幾城都供給他們恢複軍心呐。”
    這一刻,趙懷安隻感覺到遍體生寒。
    他終於徹徹底底認清了大唐的底色了,滿目皆是不義人,幹得盡是醃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