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Thornd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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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庭庸回家了,他家在那個如果別人都不開燈,他家也就學著不敢開燈的地方。
    開門,突擊檢查,看看老董有沒有又出軌,看看老董有沒有在好好陪夫人睡覺。
    宋庭庸溜進負二,上到地麵層,隻有裝飾燈帶開著,路過書房,看書房門關著,地麵門縫照出一條光。
    那絕不是董事長,董事長沒有那麽勤奮,董事長這幾年擺爛,董事長這個點多半在呼呼大睡,睡覺手機都交給秘書接。
    地麵層客廳燈一開,宋庭庸覺出這個家風水磁場沒有他北美的家風水好,好像氣沒有完全攏住。
    裝修的話,沒幹過裝修專有名詞都不會。
    黑漆兩壺桌,桌麵填白麻大理石,桌麵四角填金。
    黑漆條桌,花紋填螺鈿,不能允許圓桌存在。
    退坑紅木,幾十萬幾百萬花出去買一邊材,董事長經常幹的事情,告訴他是假的他還看不出來。
    打官司,打官司木材商也不給賠錢,連董事長都騙的木材商有點本事在身上。
    木材商賣手藝,木材商頂級畫師畫出來的紅木,行家都看不出來。
    他家二樓紅木都是真的,那是他跟他爹終於學會了,終於不受騙了。
    董事長的心思很難猜,怎麽還進了紅漆靠背椅,黑漆還不夠,紅漆,董事長想入非非。
    三折繡屏,就算是把金線撚進去都沒有西方割韭菜家具貴。
    大拍行假的非常多,它們主業務也不是賣瓶瓶罐罐,以至於早年宋庭庸家裏也真的沒幾件。
    明清的東西多得是,就是明清的,不是是明清的就價值連城。
    指著明朝留下來的東西,叫司與京來看,幾百年前留下來的東西,那也能算古董,司與京評價為小垃圾。
    東西爛,年頭久而已,六百年前村裏用來大碗喝酒的碗都拿出來供著,太寒酸。
    還不如開兩個大貝殼鑲桌子上,那就叫螺鈿。
    汝窯,汝窯的真實價格難以評價,畢竟到高宗朝就燒不出來了,窯他們都丟了,八百年前大有可能百分之九五的宋朝人都沒見過汝窯,現在都能見到。
    宋庭庸以前不認識汝窯,他自從認識汝窯,開始酸真有汝窯的司贏中。司與京安慰他,汝窯,纏繞著屈辱的氣息。
    兔毫建窯碗是真的,他家收來的時候宋庭庸還沒出生,那時候建盞都沒有那麽貴,八百年的沉澱,蒙上了一層黯淡,就算拿出來點茶,都沒有現代工藝的建盞效果那麽好。
    他北美常住的家是這個家的精簡版,好像沒什麽變化,東西多了一點,卻無法察覺哪些物件是這幾個月裏新多出來的。
    房間格局在曲不在直。
    富貴人家很多,風水大師太少,江湖騙子太多,後院放假山,前院修小溪流,枕山麵水,大樹不當門,中庭不種樹,天井打死不能種花木。
    雖然現在太冷,水流都凍成冰,樹葉子都掉光。
    家已經有了,差一班大廚來做一桌家宴,淩晨三點半,他在想一桌滿漢全席。
    聞見很緩慢的下樓梯的腳步聲。
    他媽媽睡眼朦朧,駐足在樓梯拐角處,扶著樓梯扶手,隨便穿著一件非常經典的東北來的大花棉襖,銀白色流光絲綢睡衣長裙,疑惑遠遠望著他,他媽媽聲音很溫柔,可能太困了,“……¥¥回來了?”
    宋庭庸站在一樓凝聲提醒,“媽媽慢一點?”
    蘇權禾困頓問,“……怎麽沒讓人接你呢?”
    宋庭庸在一樓,手裏雙手提著個大塑料兜子,裏邊是一部分要送人的好幾盒巧克力,這是他上上次回國狠狠囤的,已經夠好幾次回國送小禮物的額度。
    蘇權禾聲音很好聽,還在問些什麽。
    宋庭庸愣在原地,開啟人工實時手打轉錄教授語音十萬分的專注,仔仔細細聆聽。
    聽完大為震驚。
    還是沒聽清。
    帶托泥的圓墩凳,雲母麵,馬蹄形四足,還雕了花。
    蘇權禾無所謂,什麽東西,重得要死,總之是男人會喜歡的東西,拖出來坐。
    大好兒,淩晨回國創進家,也不睡覺,在家裏轉來轉去。
    接後院的是個小廳,乳白色略帶水墨紋的長方形地毯,黑漆桌子,寬兩壺,長三壺,一壺也沒那麽寬。
    宋庭庸把小廳的燈拍開了,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蘇權禾胳膊抵在桌麵上,揉了揉臉,撩了下頭發,望著宋庭庸。
    宋庭庸石灰色的羽絨服,蹲在香幾邊上,試圖挪那個香幾,黑色短靴,鞋也不換到處亂踩,精巧的圓滾滾的一個後腦勺,順溜的頭發有一縷飛飛著。
    蘇權禾長睫微動,“唉,來讓媽媽看看肩膀好了沒?”
    他肩上那是擦出來的槍傷,他爸也知道,然而他爸跟他媽媽說,兒子走路不看路,磕了個大跟頭磕出來的。
    他媽媽曾在萬分不解中沉思,肩膀磕這麽慘,腦袋還沒事,這是磕哪裏去了。
    宋庭庸這個家,家庭成員三個,或多或少都對對方有一些誤解。
    他爸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就給他訂馬,他現在單手開飛馳倒車入庫都沒問題,他爸至今依舊認為他不會開車。
    他媽媽天天給他發在外麵旅遊的風景照,他認為他媽媽沒出過國,他認為他媽媽不知道國外還有華人社會。
    他媽媽和朋友在米蘭玩,有小鮮肉洋人送他媽媽很多玫瑰。
    他媽媽都跟他說了,他還認為他媽媽天天待在家裏,認為他媽媽是苦情董事長夫人,每天在家想老公看肥皂劇。
    他媽媽除了喜歡買各種小國家當地店鋪訂製的高跟鞋,還喜歡收集各個國家的小麵額的金屬硬幣。
    他媽媽去過很多國家在很多國家短住住過,諾曼底她都去。
    他不管,他就認為他媽媽沒出過國。
    黑漆框大理石桌麵,桌上的手機兩聲震動。
    蘇權禾惺忪拾起來手機看,“回來了也不說一聲,你爸以為家裏進賊了呢。”
    宋庭庸在試圖挪繡屏,“媽媽鞋子太多了,不穿的趕緊丟掉,敗風水。”
    蘇權禾先前喊過他一次,叫他過去他也不過去。
    宋庭庸挪完屏風,又往後院竄,正路過。
    蘇權禾茫然看著他,“來過來讓媽媽看看。“
    宋庭庸兩手羽絨服袖子略微收了上去,看著蘇權禾,略微低頭,訕訕笑了走過去。
    他媽媽很漂亮,溫柔娘親,溫婉端莊,波浪長發柔膩,暖光下泛棕。
    一米的距離,蘇權禾挑眉,肅罵道,“嗯又抽煙!”
    宋庭庸站在邊上笑著掏手機,“不抽了不抽了媽我真抽很少。”
    蘇權禾立起身,眉頭凝鎖,站在他身邊,聲音並不高,怒氣值滿分,“…什麽時候學會抽…”
    宋庭庸忙不迭笑著手機打開藍色某郵箱刷。
    蘇權禾看一眼他手機屏幕,剜他一眼,上手薅他的意圖也有,“不許再抽!聽見沒?”
    宋庭庸笑著連連應是,又溜了。
    蘇權禾走兩步,盯著地上蹲著掏登機箱的宋庭庸。
    聽聞誰家的兒子,送出去上學,結果那小子拿著錢跑去滬城瀟灑,根本沒出去讀書,聖誕節回四九城,這樣謊稱放假。
    蘇權禾想得心弦一緊,“兒子你是在外麵上學嘛?沒有騙媽媽吧?”
    宋庭庸震驚,“啊??”
    浴缸罩,拽下來丟掉,這方便人平時不用天天打掃。
    等著浴缸水放滿,那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這個大圓缸太大。
    換一個,他還有一個大理石小池子,那個出水快,一條橫著的,出水量巨大。
    宋庭庸蹲在台階框邊上,趴下去,伸手試了試水溫。
    放水的聲音,身後椅子響動。
    他媽媽在家裏總喜歡跟著他,他媽媽看起來哈欠連天,架著腿坐在墩椅上,發愁般地望著他。
    宋庭庸回頭看她一眼,粲然笑了笑。
    他懂他都懂,十幾歲就給丟到國外去,他媽媽跟司與京的媽媽想的是同樣的事,兩個媽媽都總感覺自己兒子怪可憐的,互相兩家管家多照顧照顧對方家的娃,兩個小朋友做個伴吧。
    他個人感覺毫無必要,但畢竟她們是做媽媽的。
    宋庭庸開口,“媽媽,咱犯不著愧疚,現在已經足夠了。”
    宋庭庸再道:“媽媽,靠嶽丈的男人,沒有我爸有本事。”
    地麵層燈全開,蘇權禾坐餐桌邊上,已經換了乳白色豎紋羊毛衫,黑色的羊毛褲,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羽絨背心。
    廚師大叔一個人,木頭餐盤,往餐桌上端一陶鍋雞湯。
    象牙筷子,螺鈿上了釉的盤子,碗,cd陶瓷沙律碗,繪藏青色老虎,哪個銷售又忽悠他媽媽買,西方人不懂,碗怎麽能用猛禽圖案,“媽咱家別用這碗,下回讓人撤掉,換點兒吉利的。”
    “咋呢?”蘇權禾拿他的碗給他盛,“先吃吧。”
    雞湯很好喝。
    宋庭庸又想從家裏偷廚子走,他每次回國都偷廚子,他家裏的廚子都快被他偷光了。
    秦蓁喬植卿那種試圖把吃飯進化掉的人,進宋庭庸家吃飯,出去都得說一句,他家夥食有點東西。
    偷廚子帶去上學,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縱使宋庭庸可以把一切辦妥,做類似於公司雇傭外來勞工的簽證,突出一個在那邊有個小小公司是多麽重要的事情,對方不一定願意一年那麽長時間待在國外工作,妻兒還都在國內。
    他收集的廚子已經夠多了,一年開銷要比高瑜那樣找當地家政公司雇小時工要高得多。
    宋庭庸抱著一碗雞湯,默默地想,大哥,這回就不邀請您也跟我一起流放寧古塔。
    旋完一頓,暈碳水了,泡不動了,有幾率猝死,宋庭庸不愛去醫院,抗拒動手術,但是很惜命,快昏迷了,衝衝得了。
    宋庭庸家裏沒什麽親戚,親信不多,聯姻不多。
    上一輩人早已經不在了,和別人比缺一截關係。
    也不是同鄉人一起做生意,少一條潛在保險杠。
    作風十分謹慎,親信董事會利益較為鬆散,外部關係十分離散,潛勢力很不怎麽樣。
    偌大一個集團,外強中幹。
    宋庭庸家又有什麽錯?
    一步錯,步步錯,後來錯在哪,賺到錢了。
    不過當時運氣好一把,站在風口浪尖上,賺到錢了。
    碰上一個人,以宋庭庸家高度來看,不知道怎麽得罪他。
    說是一個人,身後那是一堆人。
    那也還算好,比第一次碰見的鬼煞氣低。
    董事長為什麽這麽衝動?
    董事長不能忍一忍麽?
    董事長不懂得做小伏低麽?
    再忍一忍,再做小伏低,
    以為在等待自己羽翼豐滿,其實會悄無聲息死無葬身之地。
    ‘怎麽生了這麽蠢一兒子。’
    他爸就這麽說,深夜,書房,董事長把氣都撒在宋庭庸頭上。
    宋庭庸在那哭,宋庭庸要真哭起來宋庭庸賊能哭。
    董事長受過的氣還少麽。
    ‘兒子,這不是忍不忍的事,能忍你爸爸還不懂得要忍耐嘛。’
    要麽拿槍,要麽繳械。
    宋庭庸家那個時候,和尚柔家機製類似,使用超過自己能力限度的手段,把那個人給拿掉了,尚柔家事情小,宋庭庸家影響大。
    看上去是虎口鬆開,放人一碼,日後兩方互不打擾。
    實際上血腥味彌漫,都知道這家得罪人了,尋跡望去,何其肥美的一塊肉。
    那就一發不可收拾,全給卷進去。
    ‘有人明確要壓你家的文件。’
    局部陰雨。
    都說了明確要壓,何止僅僅要壓文件那麽簡單,金融公司貸款都給堵死,給人做擔保擔保人都能被收買,還手下留情了,沒給他爸寄子彈,沒給他爸送進去隨便判。
    擺在明麵上的,這行沒有你們的份,進來不老實給人吃,出去歹說要被扒層皮。
    宋庭庸習慣性舔過無數魔法師之子,唯一一個願意有實質付出,且能給出實質性幫助的是喬植卿。
    宋庭庸在一旁,順理同他道謝。
    喬植卿站在自家高門大院,朝他招招手。
    喜歡你,留下來當書童吧,來陪我讀書吧。
    府上錦衣玉食,老爺不讓我穿錦衣,我也不喜歡穿錦衣,那就給你穿吧。
    老爺說不能吃玉食,我也不喜歡吃太膩的,我告訴你我喝白開水的,好吃的都給你。
    宋庭庸作為他家唯一法定兒子,沒缺過任何一門董事長培養課。
    謝謝你的好吃的與好喝的,那該怎麽報答你?不會要賣身吧?
    有來有往,來或許宋庭庸家能稍起修正,往並非宋庭庸家能決定。
    再往後,怎麽來怎麽往,宋庭庸家都說了不算。
    雨停了,他也該走了,知道你要搞什麽鬼,不必。
    化做宋庭庸一句,‘我家不欠你。’
    事情已經結束,請給個麵子,就此了結。
    全地區陣雨。
    宋庭庸也曾幻想過高門大院美好生活。
    他家應該享受別人穿不到的稀有的綢緞,他家應該享別人吃不到的山珍海味。
    他家應該風風光光,在外麵一呼百應,一招手就有人上來巴結。
    所有小鬼都應該恭恭敬敬地跪在他家麵前,熱烈歡迎他們來,跪著求著他們來。
    他家應該再沒有鬼敢招惹他們敢壓榨他家,應該對他家低眉順眼。
    宋庭庸的父親,恭謹地拜訪府上,
    我們可以給你們家做書童。
    膚若凝脂,細嫩華美,秀外慧中,深明大義,自帶豐厚嫁妝。
    哪位老爺說,娶進來。
    喬植卿作為老爺的兒子,喬植卿也沒缺過任何一門老爺培養課。
    都是這樣的,給你好吃的,給你好喝的,讓你穿得好好的,你理所當然應該感恩戴德,原地磕幾個大頭。
    言聽計從是本分,多言為僭越。
    虎穴裏的誘餌,引誘,鉗製,層層剝皮,覺出痛了,置下誘餌的人,卻又在外邊偽善地誘導他出來,說會給他治療,治療,像一根根肌肉被完整地切出來,由外人牽製,拆解解構,重塑,被改造的麵目全非,認不出自己,最後變成它們的聚寶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