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好與最壞

字數:10937   加入書籤

A+A-


    朱標離開了,今天這一行帶給他的震撼實在太大了。
    離開大牢的時候,他頭都是懵的。
    以至於忘記了告訴馬鈺,朱樉會繼續留在大牢裏‘吃苦’的事情。
    所以當朱樉重新回來的時候,馬鈺不禁有些錯愕。
    但隨即就猜到是怎麽回事兒了。
    在自己這裏聽了那麽多課,李文要是真就這麽一走了之,那才不符合常理。
    李武就是後手。
    之前自己就受他照顧,有一定的交情在裏麵。
    且兩人相處的還算愉快,將他留下來方便與自己打交道。
    另外一個壯碩少年被帶走,也在情理之中。
    那就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蠢貨,與影視劇裏刻畫的紈絝子弟一毛一樣。
    隻要李文他們不傻,都不會再將他留在這裏。
    就這,那個蠢貨回去也會被下達禁口令,牢裏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往外傳。
    甚至在自己被處決之前,他都別想獲得真正的自由。
    啥,你問被這樣算計,會不會很生氣?
    為什麽要生氣?
    這個世界隻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別人憑什麽冒著被牽連的危險照顧你?
    李文也說的很清楚,以後他會經常來這裏請教問題的。
    這句話的潛在意思就是,你解答我的問題,我保你在牢裏不受罪。
    而且人家李文的態度很誠懇,用的是請教,而不是赤裸裸的交易。
    這已經是在照顧他的麵子了。
    都這樣了要是還生氣,那他的自尊心就有點太過盛了。
    要知道,對方的家庭可是大明的高層,能天天和皇帝對話的人。
    就算二十一世紀,你和一個縣令的孩子打交道,看看人家是什麽態度。
    更別說是在古代,打你那是你活該,剝削你是你的榮幸。
    肚子裏有獨特的知識?給老子吐出來。
    能給老子講課,那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別踏馬給臉不要臉。
    真以為階級就是書本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啊?
    李文之所以這麽客氣,馬鈺覺得應該源自兩方麵的原因。
    其一是家教家風確實不錯。
    其二和大明開國集團的出身有關。
    就這麽說吧,縱觀整個中國古代史,大明的開國集團是起點最低的,出身最差的。
    他們還沒有享受過權力,思維還停留在過去,並沒有適應‘貴族’身份,也沒有養成貴族心態。
    所以,他們的行事風格還充滿了淳樸氣息,當然也可以說是野蠻粗暴。
    這是最好的時代。
    宋朝將殘留的貴族、士族徹底送走。
    蒙元野蠻的統治,徹底摧毀了過往形成的社會結構。
    草創的大明百廢待興猶如一張白紙,繼任者可以不受任何掣肘,書寫自己屬於自己的傳奇。
    這也是最壞的時代。
    因為這個重任落在了一群‘草莽’身上。
    他們沒有接受過係統的培訓,不知道該如何治國。
    隻能通過史書記錄,學習前人留下的一鱗半爪,然後根據自己的想象去繪畫。
    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
    對於新生大明的統治層而言,不懂治國之道那就慢慢的學,一點點去實踐。
    對了就繼續施行,錯了就調整。
    可對於百姓來說,每一次試錯都是一場災難。
    有一句話用在這裏最合適不過,時代的塵埃落在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而曆史已經證明,大明的開國集團的答卷並不好看。
    政治製度問題、寶鈔問題、軍戶問題、賦稅問題、土地人口製度問題……
    這些最基本的國策,從一開始就未能製定好。
    其後一次次波動,一次次調整。
    每一次調整都會伴隨著巨大的動蕩,導致無數百姓受害。
    大明王朝勉力維持兩百多年轟然倒塌。
    異族入侵神州陸沉,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生靈塗炭。
    想到這裏,馬鈺心中突然一陣刺痛。
    下意識的用手捂住心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一旁的朱樉正坐立不安,被大哥派過來當工具人,他渾身不自在。
    想要找個話題打開話匣子,緩解尷尬的氛圍。
    但馬鈺一臉沉思的模樣,讓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麽開口。
    這時他突然發現,馬鈺手捂胸口滿臉痛苦之色。
    頓時就被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
    “你怎麽了?我去喊醫師。”
    還沒等他起身,就聽馬鈺低聲念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朱樉有些詫異,更多的還是不解,什麽意思?怎麽突然還念起詞來了?
    什麽百姓苦不苦的,和你有什麽關係?
    你自己都快死了,還關心起天下蒼生來了?
    莫不是有病吧?
    馬鈺逐漸緩過神來,意識恢複了清明。
    回想自己剛才的狀態,覺得特別莫名其妙。
    上輩子和明粉對線,天天搜明朝黑料都沒難受過。
    甚至還因為找到了反駁對方的證據而沾沾自喜。
    為何此時回想起來,卻那麽的難受?
    莫非穿越一趟,還讓自己變得悲天憫人了?
    踏馬的能不能來個穿越者,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兒?
    朱標離開大牢也是走出老遠才逐漸恢複理智,然後才想起還沒有和馬鈺說二弟的事情。
    本來準備回去解釋一下,免得對方多心。
    但再一想,以馬鈺的聰明,定然能明白是怎麽回事兒。
    有時候解釋的太多反而顯得刻意,容易弄巧成拙。
    於是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再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麵東張西望的小舅子,他不禁暗暗搖頭。
    這小子被慣壞了,不好好教育一番就真廢了。
    但一想到他母親,朱標感到一陣頭疼。
    常茂並不是嫡子,準確說常遇春隻有一個嫡女,就是朱標的準太子妃。
    他的正妻也就是藍玉的親姐姐,後來因病故去,他常年在外打仗也就沒有續娶。
    常茂是妾生子,但因為沒有嫡子,他這個庶長子就成了家族繼承人。
    他的母親雖然沒有獲得正妻地位,但也母憑子貴,成了常家事實上的女主人。
    一個地位低下的侍妾,靠著兒子翻身,會發生什麽事情就不難猜了。
    常遇春常年在外打仗沒空管教孩子,常茂的母親又一味的嬌慣,就養成了他紈絝的性格。
    常妃雖然有心管,但一來她年齡也不大,有心無力。
    二來她常年生活在宮裏,接受馬皇後的言傳身教,也沒那個機會。
    朱標也同樣很繁忙,每天要讀書學習,還要跟著母親學習政務。
    哪還有精力去操心小舅子。
    對於常茂的情況,大家都是了解的,隻能寄希望於將來長大懂事了能變好。
    但現在看來,這個希望有些渺茫。
    考慮到他在牢裏聽了那麽多東西,萬一傳出去了,還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亂子。
    朱標當即就下定決心,必須得好好管束一下他了。
    不過具體該怎麽管,等回宮和母親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吧。
    常茂還不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就要到來了,被關在監獄裏這麽多天,可把他給憋壞了。
    這會兒好不容易放出來,看哪都覺得順眼。
    自由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等把太子送回宮,就回家拿錢好好享受享受,要把這些天的損失都彌補回來。
    他心裏暗暗的盤算,等會兒去哪裏消費。
    然而等到了宮門口,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朱標就先一步說道:
    “跟我一起進宮,這幾天就不要亂跑了。”
    “啊?”常茂自然不願意,連忙說道:
    “我這麽久沒回家,我娘該擔心了,我先回去給她報個信。”
    朱標哪會不知道他的打算,冷哼一聲道:
    “我自會派人知會你娘。”
    然後他嚴厲的道:“記住了,在牢裏聽到的話爛在肚子裏,一個字都不能傳出去。”
    “否則我讓你一輩子生活在大牢裏。”
    常茂不禁打了個哆嗦,別人不清楚,隻以為太子溫文爾雅敦厚寬仁。
    他與朱標接觸比較多,可是很清楚這位太子真生氣了,手段是多麽狠辣。
    很顯然,這件事情觸及到了底線,自己要是敢亂說恐怕不死也得脫層皮。
    當下也不敢再提回家的事情了,連忙保證道:
    “您放心,我會把牢裏的事情全都爛在肚子裏……”
    “不對,什麽牢裏,我就沒去過牢裏,這些天一直在家裏閉門習武呢。”
    朱標看著還在抖機靈的小舅子,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能看得出來,他確實知道事情的輕重,這就足夠了。
    所以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麽,帶著常茂返回了皇宮。
    先去東宮換了衣服,並讓人給常茂安排了一個地方住下。
    皇城分為後宮和外朝,後宮不允許除皇帝以外的正常男人隨意出入,外朝就沒這個限製了。
    否則宮中宿衛還不都造反了。
    而且三省六部的衙門,也都在皇城裏麵,總不能把這些人都閹了吧。
    那還不翻了天。
    在宮裏給常茂安排一個住處並不難,但想要和自己家一樣自在是不可能了。
    常茂別提多難受了,要不是情況不允許,他都想大哭一場。
    朱標可沒空理他,先派人去坤寧宮通知常妃,就說常茂弄回來了,就在東宮。
    她隨時可以過來探望。
    然後他本人就前往乾清宮去見馬皇後了。
    去了牢裏一趟,聽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信息,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和母親探討了。
    啥?你問馬皇後為啥在乾清宮?
    她不光在乾清宮處理政務,還公然坐龍椅呢。
    朱元璋都沒意見,你們一群妖怪哪來那麽多意見。
    朱標到乾清宮的時候,馬皇後正和李善長、劉伯溫等人商量《大明律》的事情。
    而且很明顯氛圍有些不太好。
    李善長滿臉不屑,與劉伯溫說話的時候夾槍帶棒,不論對方說什麽他都要反駁幾句。
    弄的劉伯溫非常尷尬,卻又不敢得罪對方。
    最後隻能自稱不如,選擇閉口不言。
    李善長這才滿臉得意的放過他,然後大聲述說著自己的想法。
    馬皇後隻是靜靜的看著他們討論,並沒有加以阻止。
    反倒是朱標,對這一幕非常的不滿。
    李善長心胸實在太過狹隘,又有些居功自傲。
    人劉伯溫也是朝廷大臣,不論他說的對錯,你都沒有理由這樣羞辱對方。
    而且還是當著皇後和太子的麵。
    關鍵是,你李善長說的也不完全正確,很多地方明顯是強詞奪理,仗著身份強壓人。
    一個字,跋扈。
    一個沒有容人之量的人,怎麽能當丞相?
    朱標甚至有些想要出麵製止,不過他並沒有這麽做。
    他很清楚自己隻是太子,這麽做的後果太嚴重了。
    畢竟李善長不隻代表他自己,背後可還站著一大幫子開國功勳。
    一旦自己出聲,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馬皇後瞥了兒子一眼,看出了他的不滿,卻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繼續拉著眾人討論問題。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變成了李善長單方麵的發表意見,沒什麽討論可言了。
    所以又說了一會兒,馬皇後就借故宣布散會。
    李善長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趾高氣昂的走在最前麵。
    劉伯溫則遠遠跟在後麵,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
    兩者的表現,讓朱標心中的天平再次發生傾斜。
    馬皇後一直在觀察著兒子的表情,等所有人都離開,她先是讓內侍全都退下,才說道:
    “是不是對百室很不滿?”
    朱標沒有隱藏自己的想法,頷首道:
    “李相太過分了,怎麽能如此羞辱同僚?”
    “這還是當著您的麵,都不敢想私下他會有多過分。”
    馬皇後說道:“私下他罵的比這更難聽,幾次有人向我訴苦,被他當麵羞辱。”
    朱標不解的道:“那您為何不管?”
    馬皇後歎了口氣,說道:“如何管?你應該知道,我們能得天下他的功勞有多大。”
    “他的性格就是如此,能力很強但氣量狹小,不是語言能勸的動的。”
    朱標說道:“那您就放任他這樣,以後誰還敢為國效力?”
    馬皇後說道:“所以我們扶持了劉伯溫,希望他能與百室抗衡。”
    劉伯溫牽製對抗李善長?
    想起剛才劉伯溫被欺負的樣子,朱標一臉不解:
    “劉中丞乃虔誠君子,如何能牽製他?”
    馬皇後表情有些古怪:“你說劉伯溫是虔誠君子?”
    朱標一臉茫然:“方才他被如此羞辱,都選擇退讓隱忍,明顯是不想起衝突影響朝局穩定。”
    “如此顧大局之人,不是君子嗎?”
    馬皇後失笑搖頭,道:“那如果我告訴你,當初他在北元效力時,圍剿義軍最為積極。”
    “還以死逼上司采納自己的建議。”
    “後因上司不聽自己建議導致兵敗,他甚至想要自殺殉國。”
    “現在你還認為他是善隱忍,顧全大局的虔誠君子嗎?”
    朱標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大為震驚。
    沒想到受氣媳婦一樣的劉伯溫,還有如此強硬的一麵。
    但更多的還是不解:
    “那他麵對李相時,為何如此隱忍?”
    馬皇後臉色嚴肅起來,道:“因為他不想成為我們的棋子,去和李百室抗衡。”
    “他故意示弱,就是做給我們看的,也是做給所有人看的。”
    朱標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這群老狐狸太狡猾了。
    自己還是太稚嫩了,竟然被表象給迷惑。
    但隨即他又升起不解:
    “既然他不願意與李相對抗處處退讓,為何您和我爹還要選他呢?”
    馬皇後說道:“因為他背後站著江浙乃至整個江南的官僚。”
    “那些人想要獲得更大權力,自會推著他前進。”
    “隻要他不脫離江浙群體,哪怕再不情願,也不得不站出來與李百室抗衡。”
    朱標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複雜,我要學習的還太多。”
    看著一臉受教的兒子,馬皇後臉上重新露出笑容,道:
    “你知道就好,不過也不要妄自菲薄,在你這個年齡能做到這般,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朱標謙虛的道:“都是爹娘教的好。”
    馬皇後趁此機會,又給他講了一下用人之術,並分析了朝堂目前的局勢。
    讓他對當前大明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
    等這些聊完,她才問起今天去大牢裏的事情:
    “見過那馬鈺,有何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