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隻手挽天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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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自古以來就喜歡記錄曆史,但古人並不善於解讀曆史。
古人記錄曆史的原因很複雜,但其中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記錄曆代為政得失,為後來的君主提供參考。
他們解讀曆史的方法也浮於表麵,隻看某個人、某件事情、某條政策的起因、過程和結果。
從中吸取一些教訓。
很少有人能將某一類事件串聯在一起,進行係統性梳理和解讀,然後解決一整個係列的問題。
但在馬鈺的上輩子,串聯曆史同類型事件,已經是研究曆史最基本的方法之一。
但凡對曆史稍微有點研究的,都喜歡從某一類事件入手,串聯上下五千年進行解讀。
否則你的研究成果就很難被大家認可。
即便是曆史愛好者和人吹牛,也會習慣性的這麽做。
如果你不會串聯曆史同類型事件,在網上水論壇都會被大家嫌棄。
這就是作為穿越者馬鈺最大的優勢。
對古人來說,這簡直就是降維打擊。
他之前的種種算計,種種布局,其實都隻有一個目的。
把這次論道,從對管荀思想的爭辯,轉到對曆史事件的分析上來。
然後用更加先進的曆史解讀手段,吊打宋濂。
宋濂就這樣被他牽著鼻子,走進了他預設的陣地。
倒不是宋濂蠢,這完全是認知上的碾壓,他根本就想不到對方會從哪裏發起進攻。
而且他對自己的學識也有著足夠的自信。
他知道馬鈺或許有著獨特的傳承,但其年齡太小了,又能掌握多深呢?
他不相信自己會應付不了。
所以當他察覺到馬鈺是有備而來的時候,並沒有直接反擊,而是順著對方的引導往下走。
他倒想看看,馬鈺能有什麽獨特的見解。
馬鈺並不知道這些,但並不影響他的計劃。
當他說出‘管子可與召公並肩’的時候,朱標、朱樉乃至馬皇後都露出茫然之色。
召公是誰?
倒也不怪他們孤陋寡聞,就算前世信息大爆炸時代,知道召公的人都不多。
大家更習慣於將目光放在周公身上。
事實上,如果沒有召公,周公還能不能取得這麽大的成就,都尚未可知。
西周剛建立不久周武王就駕崩了,連最基本的禮法製度都沒有製定。
留下年幼的周成王繼位,並讓周公攝政。
周公麵臨的是一個什麽樣的爛攤子,可想而知。
正所謂主少國疑,馬上就有人質疑周公想要自己當天子,並以此為借口發動叛亂。
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公的三個親兄弟,管叔、蔡叔、霍叔。
這次事件史稱三監之亂,也有人稱之為周公二次滅商。
實際上,發動三監之亂的並不隻有三家勢力,還有商王後裔武庚。
管叔、蔡叔、霍叔他們三個的封國,就在武庚的封國旁邊。
周武王將他們封在這裏,是讓他們監視武庚,以防其作亂的。
這也是為何他們三家被稱為三監的原因。
隻是可惜,這三個人反過來被武庚給蠱惑了,一起發動政變要奪權。
武庚也號召忠於殷商的藩屬國,一起站出來作亂。
所以三監之亂表麵看是周王室內訌,實則也是殷商殘餘勢力的反撲。
這也是為何,這次事件會被稱為周公二次滅商的原因。
三監之亂的發生,讓剛剛建立的西周搖搖欲墜。
光靠周公一個人,是無法應對這個局麵的。
他需要盟友。
軍事方麵的盟友就是薑子牙,他帶領齊國軍隊,和周公一起討伐作亂的三監以及殷商殘餘勢力。
薑子牙在軍隊中的地位有多高就不用提了。
有了他的支持,周公才輕易就掌握了兵權,最終完成了軍事上的勝利。
但周公出去打仗,就需要有個人留在京畿看家。
這個人就是周召公。
他可以說是周公最重要的內政盟友,沒有之一。
他留在京畿輔佐周成王穩定朝局,又為大軍籌措軍需物資。
讓周公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全力鎮壓叛亂。
二次滅商成功之後,周公重新分封了諸侯國,將商王後裔改封到了齊魯兩國的旁邊。
也就是宋國。
穩定局勢之後,就該製定禮法了。
大家都知道周公定周禮,確立了影響華夏幾千年的禮法製度。
卻很少有人知道,召公也是重要的參與者。
後來周公去世,召公繼續推行他製定的禮法製度。
眾所周知,製定禮法製度不容易,推行更難。
如果強行推行,大一統王朝都有可能被反撲亡國,更何況是西周那樣的分封製時期。
最好的辦法就是潛移默化的影響諸侯國,讓他們向周王室看齊,這就需要很長的時間去執行。
而召公還有個特點,那就是長壽。
史料記載他活了八九十還是一百歲來著,馬鈺有些記不清了。
這個年齡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都是高壽了,更何況是西周時期。
他的地位有多高,可想而知。
周公病逝後他繼續輔佐周成王周康王,並堅定不移的推行周禮。
如此數十年後召公薨時,周禮已經為天下人所接受,成為列國通行的禮法製度。
這也是他和周公被並稱為二聖的原因。
所以,在聽到馬鈺說管仲可以和召公並肩而論的時候,宋濂卻眉頭皺起,道:
“召公協助周公製定禮法、營建洛邑、平定三監之亂,又輔佐四代君主。”
“其一生都在致力於推行周公製定的禮法,以仁德行天下。”
“西周初年的幾次動亂能順利渡過,其功莫大焉。”
“世人將其與周公並稱為二聖,管仲何德何能竟敢與他相提並論?”
朱標和朱樉不禁很是驚訝,沒想到西周除了周公,竟然還有個召公。
馬皇後也恍然大悟,這才想起以前確實看到過這個名字。
隻不過她並沒有仔細研究那段曆史,隻是泛泛的了解了一下。
對召公的功績並不了解,隻知道他是周公的弟弟,沒想到竟然也是一位聖賢級別的先輩。
然後,她也不禁心生好奇,馬鈺為何會認為,管仲的功勞可以和召公比肩?
對於宋濂的反應,馬鈺毫不奇怪,說道:
“這就不得不提,東周剛剛建立的那一百年,都發生了什麽。”
朱標一看這是要講史的架勢啊。
聽故事嗎,誰不喜歡,馬上就豎起了耳朵。
宋濂也眉頭一挑,你這是要給老夫講史嗎?不過並沒有打斷。
現在他想看看,這少年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馬鈺說了這麽久有些口幹,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潤潤嗓子,才繼續說道:
“提起西周末年和東周初年的曆史,大家隻會想到,周幽王荒淫無道,招來了犬戎之亂。”
“周平王無奈遷都洛邑,周王室的實力淪落到還不如一個二三流的小國,再無力號令諸侯。”
“周天子威嚴不存,列國開始爭霸。”
“卻很少有人關注,列國不但不尊周王室,也向周禮發起了挑戰。”
“魯隱公替年幼的弟弟魯桓公攝政,等魯桓公成年可以執政的時候,他準備離開國都去養老。”
“可是魯桓公依然將其殺害。”
“魯桓公自己也不得善終,他娶了齊襄公的妹妹文薑。”
“可是文薑和齊襄公通奸,事情敗露後齊襄公就將魯桓公殺死。”
《詩經》裏麵有一首詩,就是諷刺齊襄公和文薑的: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齊襄公的另一個妹妹宣薑,本來要嫁給衛國太子。”
“衛宣公聽說宣薑美貌,竟築高台將兒媳婦給娶了。”
“此舉導致衛國嫡庶相殘,五世內亂。”
齊襄公自己也不得好死,他派連稱、管至父去戍守葵丘,說好的讓兩人守一年就回來。
結果他耽於享樂,把這事兒給忘了。
連稱、管至父就聯合公孫無知,將齊襄公給殺了。
之後就有了公子小白和子糾爭奪君位的事情。
最終公子小白勝出,也就是曆史上的齊桓公。
“失去周王室的約束,列國公室自相殘殺,私生活混亂……”
“周朝建立的禮法製度,眼看就要瓦解。”
孔子說禮崩樂壞,就是如此。
“而且,列國因內亂實力大損。”
“正所謂,木朽蟲生牆罅蟻入,中原列國露出破綻,周邊的蠻夷部落就動了歪心思。”
“公羊傳記載: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
南夷指的就是楚國,楚國是周成王時期受封,但一直被中原列國視為蠻夷。
周襄王就說過:楚人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
管仲也說過類似的話。
大意就是指責楚人不能及時朝貢周天子,祭祀蒼天的禮品也不能按時送到。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連周天子祭天的祭品都不給,就知道楚國對周禮的態度了。
事實上,楚國一直都沒有采用周禮,施行的是自己本地的文化。
因此周王室包括中原列國,都視其為蠻夷。
楚國人自己也說‘吾蠻夷也’。
北狄指的是犬戎等少數族群。
他們趁著中原虛弱,對列國發起了猛烈進攻。
中國(中原各國)像一根線一樣聯係在一起,才沒有被楚國和北狄攻滅。
說到這裏,馬鈺停頓了一下調勻呼吸,再次說道:
“聯係列國的那根線,就是周禮,我這麽說潛溪先生可認同?”
宋濂點點頭,他可太認同了。
能將中原列國聯係在一起的,也就隻有周朝的禮法製度了。
而儒家尊崇的就是周禮,這等於是在替儒家張目。
馬鈺緊接著又問道:“前麵我們說過,周王室勢微,列國已經不再遵守周禮。”
“那麽是誰讓列國重拾周禮的?或者說,誰是那根穿線的針呢?”
以前周王室是穿線的那根針,可現在他已經號令不動群雄了。
那麽是誰接替了這個重任呢?
答案其實就在紙麵上,齊桓公和管仲。
“在管仲的輔佐下,齊桓公稱霸諸侯。”
“先是北擊戎狄,救邢國和衛國。”
“還將他們遷徙到相對安全的地方,為他們築造城池。”
楚國曆史上有兩大雄主,一個是楚成王,另一個就是一鳴驚人的楚莊王。
當時的楚王正是楚成王。
楚成王繼位後,用了很短時間就平定了周邊地區,並擊敗了夷越各部拓地千裏。
使得楚國從一個偏遠蠻夷小國,一躍成為最強大的諸侯之一。
楚成王自然不滿足於此,將目光看向了中原。
你周王室能當天下之主,為何我楚國不行?
當時虛弱的中原各國都不是楚國的對手,又是齊桓公率領列國聯軍,死死的遏製住了楚國的北上之路。
楚國沒有辦法滅亡中原,又害怕齊桓公帶人打他。
畢竟齊桓公打的旗號就是尊王攘夷,你不施行周禮,那你就是蠻夷,我們就打你。
楚國不想挨打,隻能在禮法上向中原看齊。
這也就意味著,楚國正式開始華夏化。
幾十年後,等楚莊王繼位,楚國在文化上已經和中原各國無異了。
後來楚莊王擊敗晉國成為新一代霸主,推行的依然是周禮。
“這一切都是齊桓公和管仲之功也。”
“他們重申周禮,也定下了霸主的標準,讓後來者隻能沿著他留下的路走。”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周王室衰微之後,周禮才沒有被拋棄。”
除了尊王攘夷,在葵丘之會上,齊桓公還給列國製定了幾條基本規矩。
毋雍泉,毋訖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使婦人與國事。
什麽意思呢?
不能因為打仗堵塞水源,不能阻斷糧食流通。不能以妾為妻,不能婦人幹政。
後麵兩條就不說了,前麵兩條對百姓和民生有多重要,就無需多言了吧。
可以說,正是管仲和齊桓公,將塌下來的天給撐住了。
隻手挽天傾不過如此。
“先生之前說,管仲重工商,致使齊國風氣敗壞。”
“那麽您可曾了解過,齊國的土地是否適合農耕?”
“即便是現在,山東依然有大片的鹽堿地寸草不生,更遑論種莊稼。”
“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因地製宜發展工商業,還有別的辦法嗎?”
“換成您過去,有什麽辦法解決百姓生計問題,還能帶領齊國富強?”
宋濂默然不語。
馬皇後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馬鈺繼續說道:“您說管仲輔桓公,九合諸侯,然尊王攘夷皆權謀也,非本於仁義。”
“對此我隻有一句話,君子論跡不論心。”
馬皇後和朱標皆眼睛一亮,論跡不論心,此言大善也。
宋濂也不禁為這句話動容,不過依然沒有開口說話。
馬鈺見火候差不多了,給出了最後一擊:
“若無管仲齊桓公,楚國滅中原開四代,北狄南下吞區夏。”
“周禮能安存乎?”
“宗法不存,儒家能獨存乎?”
華夏一直說三代之治,這裏的三代指的是夏商周。
為什麽要說三代呢?因為三個朝代,在禮法製度上各具特色。
雖然改朝換代之後,新朝對前朝的製度有改良也有繼承。
可總體上來說,都展現出了其獨特的特點。
後來的秦漢隋唐一直到明清,在禮法上一直未能脫離三代禮法製度的窠臼。
所以,從宗法製度方麵來說,依然是三代。
楚國和戎狄,都擁有獨特的本地文化,采用的是本地的禮法製度。
如果他們滅中原建立自己的統治,采用不同於夏商周的禮儀製度。
那麽在文化上,他們就相當於開了第四代。
華夏曆史就會變成,夏、商、周、楚/狄。
一旦他們開四代,周禮就會被廢除,沒了周禮哪還有儒家。
所以,管仲和齊桓公不光挽天傾,還間接拯救了儒家。
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
事實上,他還是低估了管仲和齊桓公的功績,也低估了他們對華夏文明的影響。
可惜的是,孔子隻看到了他們抵擋住了楚國和戎狄的兵鋒。
卻沒有看到他們對周禮的貢獻。
否則也不會說出,管仲器小不知禮這樣的話。
馬鈺說這麽多,也不是用來解釋孔子的‘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這句話的。
而是為了反駁‘管仲器小不知禮’。
這句話是儒家門徒批判管仲的依據。
隻要反駁了這一點,所有對管仲的批判都是不成立的。
一個拯救了周禮,間接拯救了儒家的人。
你說他德行不夠?說他不知禮?
馬鈺長歎口氣,道:“所以,緣何言管仲器小不知禮?”
麵對這鐵一般的史實,宋濂除了沉默,依然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