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儒從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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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來到書房,朱樉終於憋不住了,追問道:
    “你說李相不忠,是真的?”
    畢竟李善長的身份太特殊,他必須要搞清楚,主要是不敢相信。
    馬鈺說道:“儒家的不忠有兩種,其一就是我們理解的不忠誠,其二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負責。”
    “在關鍵問題的決策上,他身為文臣之首卻毫無作為。”
    “不論出於什麽原因,都可以看做是不忠。”
    就算李善長沒有收張士誠的錢,在重大決議上,朱元璋麵臨文臣反對的時候。
    他身為文臣之首卻不幫著安撫群臣,就是對自己身份的不負責。
    如果朱元璋的決策是錯的,那他也應該勸諫,而不是沉默不語。
    麵對這幾乎可以算是無懈可擊的指責,朱樉也沒有辦法反駁。
    但他依然不敢置信:“你說,他圖什麽?”
    馬鈺正色道:“人性是複雜的,不可能純理性看待。”
    “就好像某些人明明已經家財萬貫、良田千頃。”
    “一年的收入,夠全家人吃十輩子。”
    “卻還要通過種種非法手段,兼並更多土地。”
    “最後要麽被朝廷抓典型誅九族,要麽被活不下去的百姓給殺全族,他們圖的什麽?”
    原本的世界,李善長坐視胡惟庸架空皇權,他圖的什麽?
    所以,人是無法用純理性來看待的。
    說到這裏,他語重心長的道:“人性與太陽一樣,光輝燦爛但不可直視。”
    朱樉癱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的道:
    “如果連他都不忠,那還有什麽可信的?”
    馬鈺心下歎息,過早的接觸這些,對他好像太殘忍了……
    哪知,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見朱樉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喊道:
    “踏釀的,人心太複雜了,還是躺平最適合我。”
    “管他那麽多做什麽,勞資這輩子就是要爽。”
    馬鈺:……
    不過這樣也好,躺平總比上輩子變態要強不是嗎。
    接下來幾天朝堂一切如常,朱元璋依然按部就班的在進行著禮法建設。
    各主要位置的人事任命,也依然如故,沒有進行調整,表麵看馬鈺的點評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也就在這個時候,常遇春和李文忠隻攜帶十天口糧出塞的消息,也傳了回來。
    可謂是朝野震動。
    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出塞,豈不是羊入虎口。
    彈劾二人的奏疏,雪花一般飛向皇宮。
    第二天早朝,朱元璋做出了正式回應。
    “出塞的決定是咱同意的,咱就是要告訴世人。”
    “不隻是草原人可以入關劫掠我們,我們也一樣可以出塞,在他們的土地上縱橫。”
    “寇可往,吾亦可往。”
    “再有言此事動搖我軍心者,斬。”
    群臣瞬間失聲,再也沒有人敢拿此事做文章。
    消息傳出後,文官們紛紛搖頭,認為太過冒進。
    但武將們卻都熱血沸騰,寇可往吾亦可往,多麽霸氣十足的話。
    我輩軍人自當如此。
    而對於知道真相的人來說,更是生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
    畢竟常遇春和李文忠屬於先斬後奏,朱元璋不但沒有責備,還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了。
    有這樣的君主,我們這些當兵的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不過很快,大家就沒有功夫關心此事了。
    因為朝廷發生了另外一件影響更大的事情。
    大明的禮法製度,都是李善長牽頭製定的。
    去年大明律正式確定後,他又帶人製訂了全套的禮法製度。
    隻是就在這幾天,這套製度被朱元璋給駁回了。
    一開始群臣都以為,他是嫌太寬鬆才駁回的。
    連李善長都是這麽認為的,於是又製定了更加嚴格的禮儀製度。
    比如親王、公主位列三公之上,群臣見了要主動行禮參拜。
    朝堂之上要列隊整齊,行走的步伐也要一致。
    參拜皇帝的時候,行禮的步驟要統一,慢了或者快了都要受罰。
    見了皇帝要三呼萬歲,聲音必須整齊,和皇帝對話必須跪著等等。
    然而,朱元璋再次駁回。
    這下群臣都有些迷糊了,都這麽嚴苛了,不會還不滿意吧?
    李善長也有些茫然,搞不懂朱元璋在想什麽。
    還是馬皇後從宮裏遞出一張紙條,讓他和宋濂協商。
    李善長盡管很不情願,但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也不得不去找宋濂商議。
    結果宋濂直接將宋朝的禮法給搬了出來。
    君隻有五位,太上皇、太後、皇帝、皇後、太子。
    親王公主位同一品,各級官吏見了他們,隻需行上下級禮儀即可。
    朝堂禮儀也進行了簡化,廢除了各種變態的規矩,除了大朝會、祭天等大型慶典外無需跪拜。
    民間各種跪拜禮也全部廢除。
    民見官,下級見上級,一律不用跪拜。
    還規定年過七十的老人,見官都可以不用拜。
    在朝堂上,七十歲以上的可以賜座。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善待士大夫的規矩。
    李善長一句話都沒說,全盤同意。
    但他並非真的同意,而是認為以朱元璋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同意這套製度的。
    你宋濂太不了解皇帝了,等著挨訓斥吧。
    然而就在他等著看笑話的時候,卻震驚的發現。
    朱元璋隻是刪除了善待士大夫相關條款,其餘全部通過。
    這一下可謂是滿朝皆驚。
    常遇春和李文忠出塞的事情,直接就被大家拋之腦後了。
    在普通人看來,不就是禮法製度寬鬆了點嗎,有什麽震驚的。
    但對朝堂來說,這意味著皇帝的思想傾向問題,影響可就太大了。
    眾所周知,因為李善長的原因,朱元璋一直偏向於法家。
    大明律的製定就是最好的證明。
    雖然經馬鈺的勸說,修改了很多殘酷的地方,但整體來說依然偏向於嚴苛。
    可是這次製定禮法製度,竟然全麵偏向於儒家了。
    莫非是皇帝和李善長離心離德,開始倒向儒家了?
    麵對這種情況,李善長自然是又怒又惶恐。
    別看他平時一副傲慢的樣子,其實很清楚自己的權力來源於哪裏。
    他不怕丟失丞相的位置,隻要皇帝相信自己的學說思想,自己就能保持對朝局的影響力。
    可一旦失去對皇帝思想的影響,即便他還是丞相,也隻能做個應聲蟲罷了。
    這也是當初他下意識的去針對馬鈺的原因。
    現在他麵臨的情況,比之前任何一次危機都大。
    與之相反的,儒生們就興奮了。
    先是讓孔家繼承衍聖公的爵位,現在又全麵采用儒家禮法製度。
    這是皇帝要兌現諾言,重用儒家啊。
    這怎麽能不讓他們開心呢。
    宋濂在讀書人中間的聲望也更高了。
    不少人慚愧的表示,誤會宋先生了。
    前段時間,朱元璋建立行政體係,任命三省六部官員。
    劉伯溫選擇辭官,宋濂選擇不管事,儒生心裏對他們是非常不滿的。
    但現在,誤會全部解除了。
    宋先生不是不作為,而是在以另一種方式,爭取更大的利益。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宋先生才是真的大智慧,學以致用啊。
    我們太淺薄了。
    其實宋濂自己也是懵的。
    他自然也清楚朱元璋的性格,李善長找他的時候,他也沒想太多。
    就把自己心目中認為最好的禮法製度拿了出來,根本就沒指望能夠通過。
    哪知道,皇帝就這麽給批準了。
    雖然刪除了厚待士大夫的內容,可這個大轉變還是讓他不敢置信。
    等清醒過來,他腦海裏不自禁的浮現出馬鈺的身影。
    莫非又是他?
    看來必須要找個時間去見一見他了。
    不全是因為勸說皇帝的事情,還有很多學問方麵的心得,想要和他交流。
    前腳還說要徹底躺平的朱樉,得知此事急匆匆的找到馬鈺:
    “完了,你說我爹是不是真的要和李相決裂?”
    馬鈺搖搖頭,說道:“決裂倒不至於,但大概率不會如之前那般信任他了。”
    “而且這麽大的事情,你爹不會如此兒戲的。”
    “這次采用宋先生的意見,也不是因為李善長,至少不全是因為他。”
    朱樉不解的道:“那是為什麽?總不能突然轉性子了吧。”
    馬鈺說道:“你就沒發現,這幾個月你爹一直讓群臣上疏,談論漢唐和宋元的各項製度嗎。”
    “研究的多了,他自然知道該采用哪種製度更合適。”
    說起這個,馬鈺心中非常的得意。
    還是他上課的功勞啊。
    雖然他講的隻是土地和人口製度變遷,但這兩項是一切製度的根本。
    其它各種禮法製度,都是建立在它們之上的。
    研究它們,就會連帶的將整個製度體係梳理一遍。
    關鍵是,禮法製度和人口土地製度是息息相關的。
    不可能禮法製度寬鬆,人口土地製度特別嚴苛。
    反過來說,你禮法製度特別嚴苛,人口土地製度就寬鬆不起來。
    所以,朱元璋這次在禮法上傾向於儒家,其實已經暴露了他接下來會采用哪種土地人口製度。
    總體上大概率會沿用宋朝的寬鬆政策。
    就算有所改變,至少也不會再和原本世界那樣嚴苛死板。
    別人不知道內情看不出這個信號,馬鈺豈能看不出來。
    所以他心裏是非常高興的。
    百姓的日子能好過一點,他的努力就沒白費,這一趟就沒白穿越。
    而且,還證明了朱元璋也是可以說服的。
    自己改變這個時代,不再是一句空話。
    ——
    朱元璋采用儒家禮法製度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儒生們的宣揚下,此事以極快的速度傳向四麵八方。
    原本還在觀望的儒生們,紛紛下場宣揚大明天命所歸。
    剛剛占領的區域,迅速恢複秩序,減少了朝廷的管理成本。
    最直觀的地方,還是在於禹王鼎。
    原本很多人都是不信的,支持的一方和反對的一方,每天都打不完的嘴仗。
    但這一次,儒生們親自下場,宣揚寶鼎就是禹王鼎。
    各種讚美寶鼎的詩詞文章,成堆成堆的出現,其中不乏大儒名家之作。
    正所謂三人成虎,當掌握了輿論權的儒生們下場,這個爭議迅速分出了結果。
    寶鼎就是禹王鼎。
    這還不算完,沒多久消息就傳到了各割據政權境內。
    各路明軍發現,給自己通風報信的人突然變多了,很多地方甚至主動獻城投降。
    統一步伐都為此加快了不少。
    消息傳回應天,朱元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時朱標求教道:“爹,不過是采用了宋師的建議,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影響?”
    朱元璋正想回答,好似想到了什麽,又改口道:
    “你去問問馬鈺,看他是如何說的。”
    然後朱標就出宮來到馬鈺家中,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馬鈺微微有些錯愕,道:“這個問題你爹和你娘應該都能回答吧,為何來問我?”
    朱標倒也沒有隱瞞,說道:“我爹是想聽聽你的意見,看與他所想是否有所不同。”
    馬鈺了然的點點頭,說道:
    “既如此,那我就和你簡單說一下吧,此事其實並不複雜。”
    “我問你,當年為何會有百家爭鳴?”
    朱標想了想,說道:“生產力的進步,導致西周的製度崩潰。”
    “先賢們都在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於是就有了諸子百家。”
    “他們遊說列國,就是想實踐自己的學說……”
    說到這裏,他恍然大悟道:
    “儒生們想要實踐儒家學說,我爹采用了儒家禮法製度,他們才決定投效大明是嗎?”
    馬鈺心中暗讚不已,都學會用生產力來解釋諸子百家的產生了,果然不愧是標哥啊。
    真正用自己的死改變了大明曆史走向的人。
    嘖,怎麽感覺有點不對勁兒。
    算了,繼續談正事兒:
    “總的來說沒有什麽問題,但具體到現在的儒家身上,隻能說對了一半。”
    “問題其實遠比你想的要複雜的多。”
    朱標精神一振,來了來了,又要講課了,連忙坐直身子,說道:
    “哦,願聞其詳。”
    馬鈺暗笑不已,臉上一本正經的道: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什麽是儒?孔子和儒家是什麽關係?”
    朱標不假思索的道:“說文解字言:儒,柔也。術士之稱。”
    “朱子言:柔,和也……”
    馬鈺打斷道:“我不是問你‘儒’是什麽意思,而是問你儒生這個群體是從何而來。”
    朱標疑惑的道:“儒生不是孔子門人的自稱嗎?”
    馬鈺搖搖頭,說道:“非也,儒生這個群體,早在夏商時期就已經存在了。”
    朱標震驚的道:“啊?怎麽可能。”
    見馬鈺認真的模樣,他知道這不是在開玩笑,自己可能要接觸之前接觸不到的東西了。
    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才恭敬的道:
    “還請表弟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