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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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寂靜。
    氣氛越發沉凝。
    因為朱翊鈞不論是讀書方麵,還是議政方麵,都是從小堅持按照祖宗舊製,因此此刻殿內的人雖然不算多,可也不少,且都是重臣,能臣。
    聽了殷靈毓的話,大部分人大氣都不敢出,滿眼茫然,壓根兒不知道這是唱的哪一出。
    幾位資曆深厚的閣老麵麵相覷。
    沒人要搞陛下啊?不是要把張江陵壓下去但一直沒成功嗎?
    那這小大夫幹什麽?不要命了?
    陛下真中毒了?
    誰幹的?
    朱翊鈞怒火正上頭,但也沒有錯過殷靈毓話裏的意思,看她那清透的目光,不知為何心底湧起一絲惶恐,於是聲音難以自抑的拔高:“什麽服毒?胡言亂語!給朕把她帶下去!”
    目無尊卑,不知所謂!居然敢如此詛咒他!
    仗著點兒本事和民心就敢戲耍天子,他定要將其流放嶺南!
    殷靈毓不退反進,在張居正和馮保等人上前之前,先拿起朱翊鈞麵前的阿芙蓉。
    既然明確了朱翊鈞服食鴉片,那也來不及籌謀了,隻能把事情徹底攤開,鬧大。
    她要是現在不把事情再鬧大點,就是死也白死,朱翊鈞依舊是皇帝,而鴉片……
    隻會讓一切再次走上那條軌跡。
    她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避免。
    “阿芙蓉,又名鴉片,用之鎮痛,亦可成癮,師門長輩多有研究,對人的身體,神誌,子嗣功能皆有破壞,陛下您服食多久了?”
    殷靈毓出手就是暴擊。
    對於一個皇帝來說,身體,神誌,子嗣,沒有一樣不重要。
    如果,都被破壞了呢?
    朱翊鈞現在雖然朝政上被教導的足夠應對,甚至對內閣的平衡,權力的把控十分有天賦,但歲數和閱曆就擺在那裏,被如此猝不及防的一衝擊,呼吸急促,心神慌亂。
    “放肆!太醫院進獻的藥丸,怎會是毒物?”馮保雖然嗬斥殷靈毓,卻停下了腳步,順便還擋住了身後的張居正。
    馮保雖是顧命大臣,但也是宦官,與皇帝和皇權本就共生,涉及到帝王的康健,馮保不敢不慎重。
    因此馮保眉頭緊鎖,上前安撫道:“陛下息怒,隻是若殷姑娘所言屬實,此事關係重大。”
    說罷便又轉向殷靈毓,問道:“你可有憑據?”
    殷靈毓把那藥丸放回去,篤定道:“師門有人親身經曆過鴉片之害,南洋諸國亦早有阿芙蓉成癮者,初期鎮痛,日久則形銷骨立,神智昏聵,此事在海外當地不算稀罕,因此而滅國者亦有之。”
    這話說的太重,朱翊鈞剛要發作,張居正見他那神色,先一步厲喝道:“殷靈毓!禦前失儀該當何罪?”
    “有話好好說。”次輔呂調陽配合默契,充當緩和氣氛的人。
    讓大臣們這麽一唱一和,朱翊鈞也隻能勉強把幾乎要出口的斥責暫且咽了回去,隻冷笑道:“危言聳聽。”
    底氣聽起來卻不多足。
    是啊,畢竟還不是抽的,成癮性還不算太大,但毒品就是毒品,殷靈毓瞥他一眼,聲音不輕不重:“但請陛下細想,是否不服此藥時,但凡發作便想著服食一些鎮痛?是否藥量越用越大?是否越發開始依賴於此物?”
    朱翊鈞死死的攥著龍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卻遲遲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殷靈毓說的每一條症狀都對得上。
    最初是覺得不疼就好了,既然用上就沒有那麽疼了,自然是忍不了就用,他是天子,他受過最大的委屈也是在朝堂上束手束腳卻無能為力,隻能背地裏記恨,伺機將人推下去,可衣食住行上誰敢叫天子不滿?
    否則,朱翊鈞又是如何年紀小小就吃出一口的蛀牙來的呢?
    所以逐漸朱翊鈞便就放開了手腳,疼了就嚼上一粒止疼,有時甚至會覺得那滋味很不錯,隱隱期待著下一次服用,隻是他以為隻是疼痛被壓製下去的感覺,和疼起來的時候那滋味對比起來太過美妙罷了,並未想過是藥本身就有問題。
    誰會想到天子用的藥是毒藥?是隱蔽的將人身子掏空的藥?
    張居正雖然有些不理解殷靈毓這一出,可終究是擔憂她也擔憂朱翊鈞,於是主動出聲打破僵局:“陛下,此事關乎龍體,不如先請太醫院會診?”
    “張先生也覺得朕中毒了?”朱翊鈞咬著牙低下頭,掩飾自己的神色,眼底全是不悅甚至忌恨。
    在一眾臣子麵前如此,他這個天子臉麵何存?一個個都是些隻想挾權而上,不敬他這個天子的權臣!
    還是他未曾徹底親政!手中無權,自然處處被掣肘!
    馮保彎下腰,聲音放輕勸道:“陛下,老奴以為,太醫院若真進獻毒物,便是誅九族的大罪,殷姑娘既然指認,總該讓太醫們當麵說清楚。”
    “民女隻說是毒物,並未指認太醫院有意謀害,阿芙蓉入藥古已有之,但長期服用必成癮,太醫院或許隻知其鎮痛之效,不知其害。”
    “那你所謂毒性證據就全數在海外?”有臣子質疑道。
    殷靈毓垂下眼睫,聲音清晰:“鴉片之毒,師門親曆,從不敢忘,且不共戴天。”
    呂調陽眯起眼睛追問道:“殷姑娘,你方才說南洋有因此滅國者?”
    “是,成癮者為了買藥傾家蕩產,壯丁喪失勞力,軍隊形同虛設,如此一來,傾銷者等同滅國於無形。”
    殷靈毓平靜堅定,有理有據,且說不共戴天時的情緒實在真切難以偽裝,眾人不得不暫且接受陛下服食的藥物可能是毒藥的這個事實。
    哪怕在驗證之前,這件事仍舊是假設,可也馬虎不得,否則,就按殷靈毓方才的言論,言行,流放或打死也絲毫不為過。
    但事有輕重緩急。
    比起之前的安置,這次殷靈毓差不多是被軟禁了。
    朱翊鈞還沒不理智到當著那麽多重臣的麵上發瘋,隻是將其關在一處偏殿裏,派了錦衣衛監視,又派市舶司查證南洋鴉片危害。
    他的處理還算靠譜和常規,殷靈毓若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還有這些話的真假,也不會有什麽事,最多是從此隻能效忠朱翊鈞,然後被封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