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鋒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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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諸卿體察哀家保全皇室顏麵之心,共維朝綱,勿使流言蜚語損及天威。”
    大臣們哪能聽不懂,其實就是封口,或者說淡化事情的嚴重性,隻是隱晦而體麵。
    也的確是李玉娥的一貫行事風格。
    可封口好封,別管他們是什麽派的,也都沒有那麽蠢的,都嚴重到這份兒上了,誰不知道不能亂說?
    但接下來呢?
    他們的選擇呢?
    能何去何從呢?
    “臣請擴大禁煙令,嚴查邊關走私,凡涉鴉片者,不論官民,皆以謀逆論處。”
    “臣請於詔書中增補‘重振聖學’之條,以正君心。”
    “番邦夷狄,以毒物禍亂我大明,當嚴查海禁,絕其根本!”
    “天象示警,陛下聖明,必能自省,臣請以星變之說勸誡。”
    或憤慨,或沉默。
    但不約而同的回避討論皇帝的成癮程度。
    譬若屋宇著火,眾人皆知梁柱已朽,然皆奮力撲打簷角火星而已。
    一則梁柱傾頹,並非一日之功,蛀空之木豈是瓢水可救?便是去救,最是可能火熄而柱倒梁塌,大廈既倒,又算是誰之過?
    二則水火無情,誰願以身相試,越過水火而扶將傾之柱?眾人互見彼此忙亂,便也算得盡了心力。
    三則,真有一日,柱倒梁塌之時,簷下奔逃最是便宜,倘若真去盡心盡力,撼那朽木,是要被壓作齏粉的。
    這是合理的。
    可不代表這就是對的。
    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馮保和張居正,呂調陽等人一直未曾開口。
    李玉娥也未曾回應。
    他們作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直接對這個天下負責的人,他們無法拋開身上的責任感。
    原本早已出現裂痕的,李玉娥,張居正,馮保這個權力三角,在事實的殘酷衝擊下被迫重新粘合緊實。
    被留下後,張居正和馮保同時開口。
    “太後娘娘。”
    “太後娘娘,臣……”
    李玉娥擺了擺手,用力的揉著太陽穴,眼底滿是痛苦。
    那是她的孩子。
    是她傾注心血去培養的孩子。
    亦是未來的君主。
    可是能怪誰?
    太醫的確不知情,這阿芙蓉的確也是藥,隻是沒有人發現過它的可怕,他們並非成心,隻是給陛下開出了鎮痛的藥方。
    怪殷大夫揭露真相?那讓陛下真變成那兩個死囚那樣就好了?自己就滿意了?能對得起天下人和先帝了?
    但真要抉擇,依舊是痛苦的。
    那是未來的君主。
    可那也是她精心教養的孩子。
    窗外雪又落,紅牆映清輝。
    靜謐,空曠,安寧。
    “……馮大伴,那殷氏可還關著?”
    “回娘娘,仍押在偏殿。”
    “擬旨,殷氏勾結白蓮教謀逆,淩遲處……”
    馮保“噗通”一聲跪下:“娘娘!”
    張居正默默的跪在了馮保身邊。
    李玉娥蹙眉。
    掩蓋君失而滅口罷了,他們兩個不可能不明白,如今阻攔……
    “她身上還有什麽?能比得過天家尊嚴?”
    “……還請娘娘親至,三言兩語,難以道明。”
    “你的意思是,讓哀家去見她?”
    “……娘娘,您將不虛此行。”
    片刻後,李玉娥披著鬥篷,走出慈寧宮,帶著二人,往殷靈毓的偏殿去了。
    滿地銀霜雪光,淒清卻亮堂。
    這是李玉娥第一次見到殷靈毓,很小,容色精致,清冷,但眼神帶給人的感覺又坦蕩熾烈。
    李玉娥對她有些心緒複雜,但至少不會遷怒,哪怕剛才想處死她,也隻是為了震懾臣子和徹底封口,而不是為了給自己出氣。
    “殷靈毓,你可知罪?”
    殷靈毓行了禮,道:“民女隻知,陛下乃天下之主,若沉溺此物,大明江山何存?”
    張居正連忙替殷靈毓緩和道:“太後,殷姑娘雖言辭激烈,然其心可鑒,鴉片之害,確非虛言。”
    “張先生,你素來持重,今日竟來替她說話?”李玉娥瞥了張居正一眼,他從殿裏到一路上都是沉默,怎麽一到殷靈毓這裏就開始表態了?
    他是朱翊鈞的先生,怎麽能向著外人?
    張居正躬身:"臣不敢。”
    馮保道:“娘娘,非是張先生偏向,實在是……”
    李玉娥的視線冷冷掃過去,馮保隻好閉嘴,但躡手躡腳,不動聲色的把桌子上的茶杯茶壺往後挪了挪。
    這樣若是發火,也沒有東西能扔,他還有在其中摻合,緩和的餘地。
    李玉娥則重新轉向殷靈毓,語氣冷肅:“你以鴉片之事驚動朝野,令天子蒙塵,此乃大不敬。”
    對麵的人如一株青竹,既不慌亂,也不求饒,甚至輕笑一聲。
    “民女鬥膽,想為太後娘娘講一講……”
    “大航海。”
    李玉娥眉梢微動,麵上卻冷笑道:“哦?你一個番邦女子,也配與哀家論天下?”
    殷靈毓不疾不徐道:“正因民女來自海外,才更知海外實情,如今的大明,已非四海獨尊。”
    張居正眸光一凝,低聲道:“慎言。”
    殷靈毓不退反進:“西人船堅炮利,已縱橫四海,他們攜鴉片而來,絕非偶然!此乃弱國之毒,亡國之策!”
    反正以後的確是這樣,提前認識到提前扼殺!
    李玉娥提高聲線道:“放肆!我大明國祚綿長,豈容你危言聳聽?”
    殷靈毓直視著她,一字一頓:“若陛下沉溺鴉片,十年之後,大明可還有明君?若邊關鴉片泛濫,二十年之後,大明可還有雄兵?若異族番邦趁虛而入,三十年之後……”
    馮保急聲打斷了她:“殷姑娘!”
    你前些日子對我和張先生那套說辭呢!?你穩紮穩打點兒啊!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呢嗎!
    李玉娥被氣的急促的喘息,倏然起身:“夠了!”
    她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疲憊與決斷交織:“你為什麽蠱惑哀家放棄他?”
    “你到底想做什麽?誰派你來的?”
    李玉娥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所以,她聽出了殷靈毓的意圖。
    她逼自己,在朱翊鈞和整個天下之間做選擇。
    殷靈毓很輕的歎口氣,她的確是有意的,因為對方是朱翊鈞的母親,所以她天然就很難接受放棄自己的孩子。
    所以,李玉娥現在都還想著,隱瞞事實,醫治萬曆,然後就當作沒有這件事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