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霧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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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時也有不少人隱蔽的反複看向海瑞和殷靈毓,畢竟昨日的大戲他們未曾得以旁觀,心裏好奇的不行。
別說,對比起來兩個人的確相似,就是殷靈毓要比海瑞看起來賞心悅目多了,而且兩人一部分的性格也很像。
尤其是那張嘴。
所以還是好想知道他們昨天吵沒吵起來啊!
國師真能不還嘴嗎?
海剛峰估計得老生氣了吧?
想想都覺得肯定特別精彩啊!
海瑞,張居正和殷靈毓巋然不動,大臣們的探究欲還沒有衝破理智,不至於直接衝上去正麵問本人。
但李玉娥可以。
下朝之後李玉娥麻溜的把殷靈毓領走了。
至於為什麽不領海瑞……
笑死,她還不想找罵。
起碼會領她吃海外點心的殷靈毓和她現在還是有點交情的,李玉娥打聽了好半天,多少有點不敢置信。
“你真是他女兒啊?”
“那你怎麽跑出來的?”
“就因為一塊兒點心?”
“嗯,也不算吧。”殷靈毓整理了一下思緒,攤手道:“在海大人看來,天理絕對正確,淩駕於人性之上,而人欲應該克製和舍棄,所以那塊點心對他來說,就是無法容忍的,是背棄禮法教養的,這樣一想,就是必須製止和懲罰的。”
“所以你恨他,你也不肯再當他的女兒了?”李玉娥輕聲問她,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前幾日她再去見朱翊鈞,朱翊鈞許是知曉大位無望,對她說出了多年積壓的不滿。
那殷靈毓呢?
李玉娥不知道自己想聽到什麽樣的回答,但她仍舊問出了口。
殷靈毓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才緩慢開口。
“談不上恨吧,誰都是受害者,是被封建禮教束縛和吞噬,加害的人,區別隻是死沒死而已。”
“世道吃人,不分什麽人。”
上次殷靈毓勸李玉娥不必再懸珠簾時,就帶著她展望了若女子不必拘於深閨,而是站在她身後,是她的門生,手下,助力,後盾的景象。
李玉娥雖覺異想天開,可在心潮澎湃之下,還是試探著邁出了第一步,去掉那層簾子,改為光明正大參政。
但還沒開始真正去做什麽。
因為她一步步走向現在這個樣子,她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阻力,她不得不冷漠,無情,賢惠,大度,恪守婦德,做好一個皇後,一個太後,一邊聽著“母儀天下”的歌頌,一邊接受“婦人之仁”的譏笑,還要被愈發不滿的朱翊鈞指責她貪權,嚴厲,不是個好母親,以至於總覺得喘不過氣。
但現在,她看著麵前的殷靈毓,心神動搖。
誰都是被困住的。
但她殷靈毓逃出來了。
那她呢?
她為什麽不可以?
李玉娥端起茶杯,權當做是酒,輕輕一抬。
“哀家敬你。”
隨後仰頭喝的一幹二淨,再不遵守什麽禮節。
殷靈毓走出殿外,往值房走去,張居正和海瑞中間隔了幾步,都等在這裏。
於是海瑞和殷靈毓坐在一起,參與了一次內閣會議。
作為曾經被邊緣化的官員,他對內閣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嚴嵩在時的黨爭傾軋和權謀算計上,如今變成了張居正,他也覺得內閣不過是張江陵的一言堂。
“張公,這不行!水泥好歸好,可黃河那邊如今分撥的款項夠多了!加錢不行!我不同意!”
“你自己再核算一遍,省去年年征發民夫修補的費用,早些落成,是不是反而更劃算。”
“行,呂閣老,下官借把算盤。”
戶部那人趴一邊就點上賬了,下一個問題又被提出來,但每份文書流轉不超過一刻鍾,不管是商議還是批注都簡明扼要,沒人推諉扯皮,著急起來連茶水都是自己起身添,根本騰不出嘴叫那些小公公。
沒有猜忌,沒有製衡,隻有切實為國家和百姓解決問題的決心和誠意。
最後商量的就是禁煙的問題,張居正大方表示會給那邊去信,讓海瑞盡可調用戚繼光舊部,海瑞沉默的點點頭。
他極端的追求正義,“居家清苦,妻子不免饑寒”,“夜宿衙署,旬月不歸家”。
他孤軍奮戰的堅持,真的比這群人的通力合作更有益於百姓嗎?
甚至沒有人因為他是海瑞而刻意避讓或奉承,他們隻是……
在做事。
殷靈毓坐在他旁邊,偶爾對禁煙的流程和方法補充上幾句,溫和又細致,語氣平靜,他忍不住側目看她,大半生裏畫地為牢的迷霧稍稍散去。
在母親的教育下,他一生秉持著“天理至上”的信念,認為人必須克己複禮,摒棄私欲,才能做到真正的公正無私,為此,他對自己苛刻,對家人嚴厲,隻為了堅守心中的道義。
他以為,隻有這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清官,才能對得起天下百姓。
天理就是天理,正義就是正義,絕不能因人情而妥協,他海瑞一生所求,無非是一個“正”字,哪怕孤獨,哪怕艱難,他也不能退讓半分。
海瑞不認為自己追求正義和公理這件事本身是不對的。
但他好像的確在一些沒必要的地方走錯路了。
他不是想讓百姓過的更好的嗎?
那,哪怕他有自己的堅持,也不該把“理”字舉得太高,高到看不見底下活生生的人。
包括他的妻子,兒女,還有暫兒。
還有他自己。
他想起自己任應天巡撫時,獨自一人對抗整個江南官場,每日批閱公文到深夜,餓了就啃兩口冷硬的饃饃,他以為這就是清官好官該有的樣子,孤獨,剛硬,不近人情,不該享受,就該吃苦受罪才對。
可為民做事未必要把自己活成一把刀,傷人傷己,那些被他奉為圭臬的禮教,比起人來說,其實若不是在大是大非麵前,也許不該那麽重要。
正義也不該是冰冷的教條,而該是讓百姓,讓每一個具體的人,活得更好。
麵前突然被放上了一杯茶,是殷靈毓順手倒的,也給自己和坐在自己另一邊的張居正都倒了一杯。
海瑞抬手,將殷靈毓額前掉落的發絲生疏的別到耳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