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洗去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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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之計在於晨,天還沒大亮,滿倉裏的豐收大街上已經是人來人往。
    各式家庭作坊已經打開門營業,挑擔推車的小販也如蜂群蟻聚,三兩成群的朝著富裕的鎮中趕去。
    頭晚霸占街麵的厚雪被趕到了路牙子旁,屋簷上升起的炊煙中混著鍋碗瓢盆的輕響。
    沈戎拉起衣領擋在耳側,慢悠悠的穿過這片熱鬧的人間煙火。
    當!當!
    鎮中心報時的鍾聲終於傳到了這裏。
    暮打鼓,晨敲鍾,黎曆六月三十的日頭也在此時緩緩跳出了遠方的山頭,升向天空。
    豐收大街中段的一個岔路口,坐落著一間磚石房子,頂上的煙囪正不斷往外冒著白色的霧氣。
    這是一間澡堂子,門口的招牌上寫著‘周記堂’三個字。
    東北道因為常年落雪,天寒地凍,所以燒水洗澡是件麻煩事。
    所以即便是在窮人紮堆的滿倉裏,人們也喜歡在勞作一天後來澡堂享受一份短暫的清閑。
    沈戎掀開門簾進了堂子,在櫃台上交了一角黎票,換了衣服,用一張浴巾裹著盒子炮和望氣鏡等命器,便朝著裏麵走去。
    剛進泡池區,一股熱騰騰的霧氣裹著硫磺味便撲上來。
    此刻時間還早,兩淺一深三口池子裏空空蕩蕩,隻有兩個穿著汗衫的夥計正蹲在青磚地上刮著水垢。
    在靠北邊的位置,設有一方瓜果香燭齊全的神龕,龕頂上雕著一棵虯曲老鬆,枝幹被水汽漚得有些發黑,其中供奉的神像名為智公禪師,兩手分持禪杖和缽盂。
    智公禪師,也有人稱呼為誌公,傳聞在他的禪杖上掛有修腳刀具,曾為佛祖釋迦摩尼、達摩老祖及周文王等人修過腳,治過足疾,因此被澡堂行業奉為了祖師爺。
    沈戎抽出望氣鏡往眼前晃了晃,確認神像就是一尊普普通通的雕塑,並沒有什麽氣數凝聚,這才將身體扔進池子中。
    “唔舒坦呐。”
    沈戎整個身子沒在池水裏,線條分明的雙臂搭在池沿上,拿一塊方巾蓋著臉,腦海裏的思緒也開始活躍起來。
    自從接過代表狼家子弟的身份牌子,成為城防所暗警之後,沈戎已經不用再按時去城防所點卯。
    住的地方也從正陽大道上的巡警宿舍搬到了滿倉裏的一間四合院中,目的是為了方便就近處理轄區裏的突發事件。
    但除了最初九爺符離牙帶著他學賺錢時,處理的那頭白家仙以外,沈戎就再沒有碰見過有其他的野仙在滿倉裏搞事。
    “滿倉裏在符離牙的嘴裏可是一塊油水豐厚的好地方,連這裏碰上野仙的頻率都這麽低,可想而知鎮上其他轄區有多困難,怕是半年能開一次張都算是運氣好了。”
    沈戎頗為無奈的歎了口氣。
    現在自己所處的形勢已經很明顯,明麵上,是五仙鎮和香火鎮劍拔弩張,隨時可能爆發火並。
    暗地裏,是胡謅想要拉攏紅滿西為他效力,聯手對付太平教。而自己毫無疑問,屬於是紅滿西陣營的一份子,隻要紅滿西下場,自己就隻能隨之而動。
    所以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趁著幾方還沒有決心動手之前,盡快的提升自己的實力。
    如果守著滿倉裏,那就相當於是守株待兔,等著那些偷渡下山的野仙自己送上門,這樣雖然沒有得罪其他仙家的風險,但收益顯然滿足不了自己的需求。
    所以要想賺快錢,唯一的選擇,還是隻有去幫春曲館收債。
    但這個債顯然也不是那麽好收的。
    一方麵是這些敢拖欠春曲館貨款的仙家,實力比起野仙要強上太多,而且基本上都是正兒八經的仙族子弟,下手太重的話,難免會出現‘打了小的,來老的’的麻煩事。
    另一方麵,就是撞上韓盧升這種‘別有用心’的貨色。
    “不過,胡謅為什麽要派人四處散布柳鎮公想取締春曲館的消息?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就在沈戎沉思之時,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長官,要鬆鬆筋骨不?我的功夫在五仙鎮也算上得了台麵。”
    沈戎抬手拉下臉上的浴巾,循聲轉頭看去。
    就見一個圓臉男人踩著木屐咯吱晃來,凸起的肚腩把白綢衫頂出三道褶,晃眼看上去倒跟神龕裏麵的智公禪師有幾分相似。
    “小民周泥,是這家澡堂的老板。”男人樂嗬嗬的看著沈戎,自我介紹道。
    沈戎眼眸中有白光一閃而逝,看出了對方人道命途的身份。
    “原來是周老板,幸會。”
    聽見對方喊出‘長官’二字,讓沈戎不由問道:“你認識我?”
    周泥笑著解釋道:“當然了,老話說得好,縣官不如現管。在五仙鎮混飯吃,誰都可以不認識,但就是不能不認識城防所的各位長官。”
    這種借口也就隻能拿來聽聽,沈戎當然不會輕易相信,反問道:“周老板也是長春會的人了?”
    “有些來往,但算不上是他們的人。”
    周察覺到沈戎神色中的警惕,當下也不敢再打馬虎眼,坦誠道:“其實在黃震黃大人調離的當天,所有在滿倉裏做買賣的人都已經知道誰會來接他的班。”
    周泥一雙眼睛笑的眯了起來:“不過看起來我應該是運氣最好的一個了,率先一睹您的尊顏。”
    又是個能言善道的人物
    沈戎暫時還沒跟人道命途正兒八經見過血,手下真章暫時不了解,但嘴皮子的功夫倒是一個比一個厲害。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都是寄人籬下的外鄉人,能動嘴說話都是萬幸。
    沈戎當然不會伸手去打笑臉人,笑著說道:“周老板你太客氣了,找我有什麽事情,不妨直說。”
    “沈長官誤會了,我這澡堂子就是個小本買賣,安分守己,怎麽可能給你添麻煩。”周泥搖頭道:“您今天來我這兒洗澡,於情於理我也得來過來跟您打聲招呼。”
    “這樣啊這麽說起來倒是我失禮在先了,到貴寶地居然沒有先拜碼頭,實在是抱歉。”
    周泥連連擺手:“您可千萬別這麽說,我這一畝三分地哪兒算得上什麽碼頭,沈長官您”
    “我看周老板的年紀,應該要比我大一些吧?”沈戎打斷對方:“你不如就叫我沈戎吧,大家都是混人道命途的,用不著這麽生份。”
    “道上都傳聞您是性情中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周泥拱手笑道:“那我老周今天就厚著臉皮,喊一聲沈老弟了。”
    “都是大家抬舉,我沈戎要是扒了城防所的皮,也就不算什麽了。”
    沈戎謙虛的應了一聲,隨即說道:“剛才聽周老哥你說你搓澡的功夫在五仙鎮也算一絕,那不如勞煩你幫小弟來上一次?”
    “榮幸之至。”
    周抬手做出邀請的動作。
    沈戎用浴巾兜住下身,從池水中站了起來。
    人剛在搓澡台上趴定,沈戎就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見聞,笑問道:“周大哥你不問問我搓什麽?”
    “加料那是倮蟲的喜好。”
    周泥的聲音在沈戎頭頂響起:“大家都是命途中人,當然是搓氣數了。”
    嘩啦
    一瓢滾水衝上脊背,周泥將沾水澡巾甩出劈啪脆響,纏在右手,食指與無名指蜷起成“二鬼敲門”之勢,沿著沈戎後背肌肉走向碾過,力道皮膚,直抵筋骨。
    如此反複兩圈,沈戎方才驚覺自己體內竟有一些細微至極的暗傷在周泥的推拿下暴露了出來!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別看現在這些暗傷的數量不多,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但關鍵是極其隱蔽,沈戎自己根本就沒有半點察覺。
    如此日積月累之下,這些暗傷累積到一定程度,遲早發生質變,危及性命。
    而且這從另一方麵也證明,單靠氣數來修複傷勢並不可行。
    沈戎這邊暗自震驚,背上周泥的手法還在繼續,從肩膀旋著圈往下走,沿途的各處穴位均沒逃過敲打。
    “沈老弟,你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啊。”
    周泥冷不丁說了一句。
    “這有什麽說法?”沈戎沒有解釋,甕聲甕氣問道。
    “古書雲:血勇之人,怒而麵赤。脈勇之人,怒而麵青。骨勇之人,怒而麵白。與人生死相向時,怒氣自然而然會牽動五髒六腑,這就相當於打開了人體的關隘防禦,有些不好東西就會在這個時候趁虛而入。”
    周泥解釋道:“老弟你身上的血腥味就屬於不好的東西,像是汙垢一樣粘附在你的身上,玷汙體魄,同時還會成為一些別有用心之人追蹤你的向標。”
    聽到這番話,沈戎沒來由想起原來自己曾經玩過的一款遊戲。
    自己這是殺人殺成紅名了?!
    “有沒有解決辦法?”
    周泥笑而不語,隻是拿起一旁的木瓢再次傾下一瓢熱水,甩開膀子連續拍打。
    頃刻間,沈戎隻感覺自己渾身筋骨爭鳴,血脈沸騰,耳邊一時間竟熱鬧無比。
    漸漸的,沈戎竟從嘈雜聲響中聽到了刺耳的鼠叫,不甘的犬吠和憤怒的狐嚎
    “看樣子,老弟你以後得常來我這堂子裏洗一洗。”
    周泥額頭見汗,顯然剛才那番操作對他的消耗也不小。
    “果然是好手藝。”
    沈戎坐起身來,吐出一口悠長濁氣,整個人感覺神清氣爽,狀態好的無以複加。
    “老哥你這一手,恐怕得值不少錢吧?”
    沈戎拿出從韓盧升身上繳來的錢袋子,笑道:“以後我可能還真得常來你這兒,這次就算了,以後周大哥你可得給我一個折扣才行。”
    “隻要老弟你不嫌棄,隨時來就行。”
    周泥並沒有提及收費的事情,不止如此,他反而身上的口袋裏拿出了一枚鐵命錢,遞給了沈戎。
    “老弟,這是周記下半年的規費,你收好。”
    “這是什麽意思?”
    沈戎看著對方掌心中的那枚鐵命錢,臉上表情似笑非笑:“這是滿爺的規矩?”
    “不是,滿爺他老人家宅心仁厚,隻要我們這些人老老實實的做生意,他從來不會要求我們做些其他的什麽。”周泥笑道:“可還是那句話,縣官不如現管,東北道的百姓要拜保家仙乞求平安,我們這些外人來自然也不能例外。”
    “看來這應該是自己前任訂下的規矩了”
    沈戎心頭暗道,他並沒有接過周泥手中的命錢,而是問道:“周老哥,恕我冒昧,你這個職業是怎麽賺錢的?”
    “這有什麽冒昧的,又不是什麽不能告人的秘密。”
    周泥雖然不知道沈戎為什麽會突然問起這件事,但還是如實相告:“剛才聽老弟你說起了長春會,想必應該已經去過春曲館了吧?我這裏其實跟他們差不多,都屬於服務他人。”
    “那些倮蟲客人上門之後,泡了我調配的湯水,再讓我手下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弟搓上一圈,等他們感覺舒坦了,我自然就會有氣數入賬。隻是分量少得可憐,跟春曲館完全比不了。”
    周泥笑道:“不過收入的大頭,還是要給命途中人服務。洗去一身髒,換得清白身。”
    沈戎聞言點了點頭,朝著周圍環顧了一圈,問道:“這麽說,老哥你要賺到手一錢命數,恐怕也不容易吧?”
    周泥歎了口氣:“那是自然,不過我也知足了。我這人性子本分,做不了打打殺殺的事情,能像這樣跟老弟你嘮會兒磕,幫你搓個澡,大家和和氣氣,老弟你感覺舒服了,我也能提升命數,何樂而不為?”
    “當然該為,不過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該老哥你賺的錢,一分不能少。”
    沈戎拿出一枚鐵命錢放在澡台上。
    周泥表情為難道:“我知道老弟你是個好人,但一直以來大家都是照著黃長官訂下的規矩辦,你這樣做”
    “滿倉裏現在是我的轄區,以前的規矩,該翻篇了。”
    沈戎不給周泥繼續推辭的機會,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周泥意味深長的看了眼那枚命錢,突然回頭朝著沈戎的背影喊道:“老弟,昨天有一名內調科的大人來搓澡,我從他身上聽到了神道信徒的哭嚎。”
    沈戎撩開門簾的動作一頓,沒有回頭。
    “多謝告知,我知道了。”
    等沈戎離開之後,周泥並沒有去動那枚命錢,而是走到牆角,拿起一把長刷,親自擦起了滿地的青磚。
    嘩啦啦
    清水衝地,卷去泥垢。
    等打掃完了整個堂子,周泥方才直起身體,轉頭看了眼站在神龕中的祖師爺。
    “禽獸窩進了個拿刀的屠夫,祖師爺,您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