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春宴·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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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院距離花園不遠也不近。
    溪水邊,彈奏琵琶的女子奏到激昂處,輪指如縱星納月,灶房院牆邊,也能聽到鳳鳥啼鳴、天音陣陣。
    又或者,咿咿呀呀的曲兒從樹杈上跳進了院子裏,落在了誰的頭上,讓那端著鍋的、切著菜的也忍不住捏著嗓子跟兩句。
    孟三勺跟了兩句:“哎呀,我的郎,郎君,奴為你瘦的不像人模樣。”*
    跟完唱完了,他對著瞪他的方仲羽扭了扭屁股,就端著一盆洗去了血水的豬肉衝出了院子。
    羅守嫻正跟穆臨安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為何那刀魚肉做的飯不能多做些?”
    “‘春江捎去殘冬雪’的妙處有二,其一魚肉脫骨,其二魚鱗化油,想要做得好,灶下的火要猛,又想要飯燜得恰到好處,就需得有人端著鍋一點點將轉動,才能保證不會生出焦糊味道,若是鍋再大,就難做了。”
    “這麽說來,若是有三五好友,守著一鍋飯,倒能吃得暢快。”
    “穆郎君若是喜歡,改日來盛香樓,我再為您做一次也不難。”
    端半日大鍋就為了一道菜,答應得倒是痛快,孟三勺對天翻了個白眼兒,連忙擠進話裏:
    “東家,潘大廚殺豬殺的真好,這肉略一洗就沒有血水了,就是顏色看著比尋常的肉紅一些,您看這樣可能用了?”
    羅守嫻提起一塊肉看了看,說:
    “這藏香豬肉瘦而緊,肥膘略少,也不知道做成了是什麽滋味。”
    身價奇高的藏香豬是前日才坐船到維揚的,一共十二頭,潘七接過了宰豬取頭分肉的活計,做得很是精心。
    “嘿嘿,東家,咱們真的要用赤嘴膠做獅子頭呀?”
    “藏香豬都用上了,赤嘴膠來配也是應當。”
    千裏迢迢運來七十斤的黃河鯉隻為做一道“拆燴魚頭”,可這菜也隻是維揚“三頭宴”中的一頭,另外兩“頭”分別是“清燉獅子頭”和“扒燒整豬頭”。
    袁崢袁三爺有意用自己的財力震懾整座維揚城,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手軟,知道信州有一富商手裏有十幾頭藏香豬,為了養它們還在鄱陽湖邊上圈了小半個山頭來牧豬,他當即差人去買,那富商費盡周折將藏香豬從蜀地運出來,原是不肯全賣的,可他有個不成器的獨子,每日在賭坊廝混。
    被派去的人正是管家老崔,他求買不成,就設下一局,不過三五日就讓那富商的兒子輸了上千兩銀子,老崔又帶著借契上了富商家門,卻不是逼債,借契被當麵撕得粉碎,老崔又提出讓他的兒子跟著袁家的商隊跑三年關外。
    這就是要提攜管束他兒子的意思,富商大喜過望,十幾頭藏香豬全數奉上,分文不收,但隻論耗在其中的心力與開銷,這一頭藏香豬又何止百兩紋銀身價?
    “東家,還有十二個豬頭得拆呢。”
    羅守嫻將豬肉放回盆裏,活動了下肩膀,道:“走,進去繼續幹活兒。”
    她步子邁得大,孟三勺在後麵立刻屁顛兒屁顛兒跟上了。
    隻留了穆臨安自己在灶院外麵的樹底下,仿佛升堂審犯人一般地端坐著。
    穆臨安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已然是飽了。
    他也該走了。
    站起身,片刻後,他又坐下了。
    剛剛,他們是不是說有豬頭?
    扒燒整豬頭要把豬頭先煮到能拆骨,再配著原湯來蒸,是一道極費功夫的菜。
    灶院後麵起了泥灶,架了三口大鍋,鍋下分別用的是一根大柴,粗細長短都相同,在灶房裏各處忙忙碌碌的時候,這三口泥灶就在這兒慢悠悠地燒著,鍋裏與其說是在煮豬頭,倒不如說是“泡”,自鍋底而起的小水泡飄飄搖搖,不絕不斷,一個個打在豬頭的肉皮上,自更鑼聲聲到天光大亮。
    終於,木質的鍋蓋被掀開,是羅守嫻手持長筷來試探豬頭是否酥爛。
    豬頭是皮朝下疊放在醬紅的的鹵汁裏的,為了不讓豬頭的皮受損,鍋底先放了層竹片的篦子。
    藏香豬不大,頭型細長就更小些,用長筷將豬頭挑起,看著豬頭上的肉皮顫顫巍巍,羅守嫻滿意地點了點頭。
    “藏香豬的頭膘少筋重,這般微火細煮,肉筋就能化入肉裏了,熏一下準備拆骨。”
    維揚城吃的豬頭味道是鹹甜口兒,為了突出主家是北方人,羅守嫻就加了一步“熏”。
    熏製是用高溫將糖燒成“糖煙”使之附在肉上,為了不讓煙裏的焦味過重,火候要小。
    柴草一把把放進灶下,待起了煙,就把擦幹的豬頭鋪進去蓋上鍋蓋,鍋蓋周圍還要用布巾密實封住,待隱約能聞到帶著甜香和煙熏氣的肉香,這熏製的一步也就成了。
    熏過的豬頭顏色更深也更亮,孟醬缸用手輕觸了下,也不禁點頭讚歎:
    “這麽一熏,肉皮也收得緊了,這般大費周章弄來的好材料,做出的扒燒整豬頭肯定不一般呐。”
    羅守嫻此時已經將手反複洗淨,又在案邊放了塊白淨的帕子,這才讓人將冒著熱氣的豬頭放在木案上。
    豬頭是自頜下對剖開的,她先卸下兩根帶牙的長頜骨,又將手沿著骨肉間的縫隙探進去,下一刻,肉汁飛濺,一對大顎骨也被她卸了出來。
    孟大鏟和另外兩個廚子與她同時拆豬頭,其他人的動作卻不如她快和準。
    “大哥,你行不行啊?”
    聽見弟弟的質疑,孟大鏟將豬頭翻了個身,仔細摸著豬骨和肉之間的位置:
    “這豬不一樣,骨頭得摸準了才能拆。”
    “那東家就比你利落。”
    “也沒人比東家利落呀。”
    羅守嫻沒聽見這兄弟倆的鬥嘴,她雙肩下垂,手指和手腕兒靈活非常,拆骨如行雲流水,她的神色是專注的,可因為做過無數次,人們很容易能在她的動作裏看出一種過於嫻熟而生出的漫不經心。
    要在灶頭上討生活,就得不怕燙才行,紅亮的豬頭上熱氣還在飄著,十二個豬頭的骨頭已經被拆完了。
    將去骨後的豬頭在白瓷大盤中裝擺成型,再澆上湯汁後上鍋蒸,羅守嫻這才將自己的手放在溫涼的水裏泡了泡。
    她的手指筋節明顯且修長,平時都是煙熏火燎過後的麥色,如今都泛著紅。
    另一邊的孟三勺再次攔住穆臨安:“貴客,您怎麽又進來了?可是又餓了?”
    “並非餓了。”
    穆臨安看向那位“羅東家”,方才,看著那癱在案上的油膩豬頭,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觀水有術,必觀其瀾。”*
    他從前厭憎江南奢靡之風,隻把庖廚技藝看作是權貴間誇耀鬥奇的物件兒,與明珠、寶衣並無不同。
    今日在這個煙熏火燎的醃臢小院,他竟在一個人身上看到了“窮極其術”的風采。
    “羅東家可是燙傷了?我這就派人取藥來。”
    “貴客不必擔心,東家沒傷著,隻是做廚子的手不能熱,不然切菜切肉都不方便。”
    在手腕上試了試自己的手指已經涼了下來,羅守嫻擦幹淨手,親自帶著幫廚們切了兩道冷盤菜,又去看方刀頭斬肉做獅子頭。
    團作獅子頭的肉是一刀刀斬切出來的,瘦的白的肉丁打了料水,揉混在一起,表麵坑窪不平,仿佛門前鎮守的石獅子頭,才被人稱是“獅子頭”。
    方七財的刀工自然絕佳,嫩紅的藏香豬肉在他刀下成了極勻的肉丁。
    “東家你且去歇歇,待肉切完了,要混花膠、蝦仁了,您再來盯著。”
    羅守嫻用指尖拈了案板上的一粒肉用兩根手指輕輕摩挲著,對孟大鏟說:
    “一會兒打進去的水會多,調得料水多一些,蔥薑料少一分,鹽多半分。”
    “東家,為什麽要多半分的鹽?”
    “這肉自己帶著香味兒,多放半分的鹽,清煮的時候湯裏少半分鹽,就有更多肉味融進湯了。”
    羅守嫻聞了聞自己指尖殘留的肉香氣,又在帕子上抹掉了。
    跟著東家出了院子,孟三勺給自家東家搬了把椅子出來,擺的離那位“貴客”稍遠些,又拿了個細瓷壺裝了綠楊春茶出來。
    “東家,你先歇著,灶上的豬頭有我爹盯著呢,他不能動手,盯個菜也是正好。”
    羅守嫻接過茶壺,試了試冷熱正好,直接捏住了壺蓋往嘴裏倒,把孟三勺嚇了一跳。
    另一邊坐著的穆臨安不光有崔管家送來的茶,還有點心,他隻喝茶,點心碰也不碰。
    “羅東家不光手藝好,管人的本事也好,偌大灶院井然有序,在軍中做個百戶也綽綽有餘。”
    “穆大人謬讚了,我就是個開酒樓的,靠著廚子們的手藝吃飯,靠著客官們的飯錢過活,哪裏敢奢想軍中為官呐?我也沒那等本事,所會的都是生計罷了。”
    羅守嫻隻當這是閑話,卻不知道穆臨安是個古怪性子,凡是他看不上的人,他是話都懶得說的,凡是他看得上的,他就能隻能看到好處。
    此刻的穆臨安看這位“羅東家”就非常順眼,連這種帶著逢迎的客套話落了他耳朵裏都是極妥帖的。
    “羅東家學廚藝多久了?”
    “從練刀工背食經算起,大概有十來年了。”
    “真巧,我入行伍至今也有十餘年了。”
    “實在比不得穆大人少年為國,英雄豪邁。”
    灶院裏兩三個人出來拿堆在牆邊的柴,挑著幹透的一拳粗的木頭拿了回去。
    一人問另一人:“那討飯討到廚子麵前的怎麽還不走?等下頓不成?”
    另一人小心瞄了一眼自家東家,肘了自己同伴一下:“東家叮囑過,來了這兒隻能說好話。”
    這倆人說話的都壓低了嗓子,卻還是讓羅守嫻聽見了,她看了一眼那男人,見他隻當沒聽見,又抬頭看了看天。
    天可真藍啊,還有雲……今日的晚霞,定會很美吧?
    手指輕輕動了下。
    她知道,這是她在等著、在盼著。
    “東家!黃河鯉進院門了!袁三爺讓人來請您過去。”
    “好。”
    羅守嫻霍然起身,隨手解了身上的短衣,孟三勺拿了簇新的黑色綢袍過來,她披穿在身上,又係了革帶。
    霎時間,淨梅落在黢黑地,白月現於墨色天。
    坐在椅子上的穆臨安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這位“羅東家”委實有一副極好的相貌。
    流景園的假山下,袁崢見所有人都圍著巨大的缸,麵上的得意怎麽都掩不住。
    見羅守嫻大步走了過來,他朗笑一聲:
    “今日你我兄弟成敗,皆托於賢弟了!盛香樓羅東家!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