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春宴·金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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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在木車上的陶缸極大,有六尺多高、五尺多寬,缸上有木蓋,木蓋上又壓了石頭,大約是怕魚被悶死,木蓋上還打了洞。
    有好事者讓自己的下人爬上去看,那下人攀在缸沿兒上,從木蓋上的洞往裏麵窺探,突然驚叫出聲:
    “媽呀,好大的一條魚!”
    那下人手上一滑,差點兒從木車上跌下去,被人扶住了。
    扶住他的是個穿著玄色綢袍的年輕人,穿著青色短衣的下人匆匆忙忙退開道謝,一抬頭,便見到了一張極好看的臉。
    這是一張輕而易舉就能讓人都看向她的臉。
    “諸位大人,袁老爺為了讓諸位能在流景園內一嚐北方風味,特意令人從黃河捕了一條鯉魚,這魚自黃河入運河,一路跋涉千裏,行程半月,終於在今日到了流景園中。”
    一條從黃河運過來的鯉魚?
    原本在打雙陸的、聽曲兒的、端著茶杯與人談笑的,此時都紛紛離座,來圍觀那口大缸。
    將手放在缸上,羅守嫻能感受到一陣顫動,是鯉魚在缸中擺尾。
    木蓋上猛地有水花飛出,把圍觀眾人駭了一跳。
    有人皺著眉說:“那麽小的洞都冒出水來,這鯉魚怕是不小。”
    水從木蓋上流下,滴在羅守嫻的手上,她收回手,往地上一甩:
    “諸位大人也看見了,這魚鮮活得緊呢,今日我們盛香樓的大灶頭孟廚就要用這魚為諸位做拆燴魚頭。”
    “既然是黃河來的鯉魚,也算是遠客了,直接下鍋委實可惜,袁爺何不讓我們一睹這魚的真容?”
    說話之人唇邊留著兩撮胡子,團團包住嘴,讓他下顎的胡子看著沒有那麽稀疏,身上的寬袍錦繡非凡,腰上掛著玉雕的貔貅,一看就是位鹽商。
    羅守嫻隻笑,這話問的人不是她。
    原本是與範、齊兩位大人站在一處的袁崢笑了一聲,對她說:
    “羅東家,既然劉老爺想要看看我這條黃河鯉,索性就直接把魚放出來,讓各位都長長見識。”
    羅守嫻自然應下,很快就有三四個壯漢手持長柄石錘走了過來。
    “你們站的略高些,錘子往此處使力,不求一擊即碎,幾千斤水衝出來,那分量不容小覷,各位護好自個兒。”
    帶頭的壯漢麵有橫肉,正是袁家的大廚潘七,他點點頭,又讓人搬來了幾塊穩當的大石頭,站在石頭上,他們掄起大錘向缸上砸去。
    “當!”
    缸身上先是有了幾條裂紋,水從裂紋中湧出,幾乎瞬間將缸壁衝開。
    霎時間,從黃河千裏而來的水就流溢在長江岸邊維揚城的園子裏,激蕩片刻就無力為繼,順著石板地流向了緩流的溪水。
    原本雅靜的水麵陡然暴漲,仿佛有了幾分黃河的激湧,因為無力為繼,這悍然之勢很快就退去了。
    偌大的園子裏,沒有人說話。
    金色的魚尾自陶缸的破洞裏露了出來,足有一尺多長。
    卻隻是個魚尾。
    “這、這黃河鯉,有多大?”
    維揚知府齊大人看向袁崢。
    袁崢雲淡風輕:“既然是要請各位大人吃魚,自然不敢準備小的,這條鯉魚大約是六七十斤吧。”
    六七十斤的黃河鯉魚!
    滿場嘩然。
    穿著綢衣錦緞的“貴人們”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下人,自台階和凳子上下來,去看那魚。
    潘七將缸上的破洞敲得更大了些,那條魚從缸裏劃出來“嘭!”地一聲落在地上。
    比人還長的一條鯉魚終於現身人前,它周身成暗金色,魚背上有一條紅線,它猛地甩尾,魚尾打在地上都砰砰作響,仿佛有擊碎石磚的氣力。
    “這、這麽大?”
    袁崢背著手,享受著其他人的驚駭,目光看向“羅庭暉”,卻見她站在離魚極近的地方垂眸看著魚,神色寧和,唇角帶著笑意。
    “羅東家,這魚就交給你處置了。”
    羅守嫻抬起頭,雙手抱拳遙遙對他一笑:
    “袁爺放心,您有黃河鯉,在下亦有維揚技。”
    巨大的金色魚尾猛地拍打在地上,大魚竟然調轉了身子,魚頭轉向了看客們所在之處,魚嘴翕動,又讓來客們驚叫出聲。
    “劉兄,這魚看著委實駭人啊!”
    吳舉人和劉冒拙站在一處抻著脖子看魚,劉冒拙的手裏還端著棋罐子,可見之前正在享黑白對弈之樂。
    嘴裏說著害怕,吳舉人已經對一會兒要吃到的魚頭期待至極了。
    劉冒拙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這條魚……”太像龍了。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絲縷流雲流轉於碧空,陽光揮灑而下,照在巨鯉魚窄長的身子上,照亮了它金色的鱗片。
    孟醬缸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幫忙,見到這一幕,心中猛然一抖。
    “爹,你怎麽不走了?”
    “這魚……”
    當了幾十年廚子的孟醬缸一時竟說不出自己心中的踟躕和驚惶。
    殺了這樣的魚,不會遭報應嗎?
    站在離魚幾步遠的地方,他實在是邁不動步子了。
    “這魚,真的形似金龍啊!”有人小聲說。
    人們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龍,金龍,豈是凡人能抓、能吃的?
    為了一時口腹之欲吃下這等祥瑞之物,就算不遭天譴,事情傳揚出去,也怕引來禍患啊。
    有膽小的,心中已然生出了退意。
    經營酒樓多年,羅守嫻最懂在宴席上最怕的是什麽,不怕客人爭吵打砸,怕的是爭吵之後無人暖場,無人帶頭舉箸,東西能砸、飯能倒,人心不能跑、食興不能掉。
    “袁爺真是有大本事,讓黃河鯉到了維揚城還這般有氣力。”
    袁崢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他笑了兩聲,說道:
    “這魚我一路上讓人精心飼喂,吃的也都是燕窩人參,才有現在的好樣子……羅當家,除了魚頭,魚尾你可會做?”
    “且慢!袁郎君可否與我說兩句話?”
    出聲的人是今日主客——新任都轉運使鹽使範績。
    袁崢自然笑著答應。
    “東家,這魚殺不得!”
    孟醬缸走到羅守嫻身側小聲勸她。
    羅守嫻看向自己師伯:
    “師伯,您怎麽了?”
    粗胖的大灶頭此時臉色蒼白,手緊緊攥著:“殺了這樣的魚,咱們會遭天譴的!”
    羅守嫻輕皺了下眉頭,又笑了:
    “師伯,咱們當禽行的,殺牲點火給人飽腹,哪有什麽報應?”
    “這次不一樣!東家!這、這哪裏是魚?這是要修成半龍了呀!鯉魚本就是能成龍的!”
    巨大的鯉魚還在地上掙紮,羅守嫻看著它,輕輕搖頭:
    “生到幾十斤的魚咱們也殺過做過,我敬這些魚生長不易,盡心全力將之烹成佳肴,便是我的敬。但你說這魚生得像龍,就讓我敬它怕它,忘了禽行本分,是萬不可能的。”
    她微微俯身,從孟醬缸的腰間抽出要用來殺魚的刀。
    “東家!”
    “師伯您不敢做,我來做就是了。”
    高處忽然傳來了袁崢的笑聲。
    “範大人仁善寬厚,實在是我們這些鹽商的大福氣呀!”
    他麵帶紅光,大聲說道:
    “羅東家,這魚且不殺了,勞煩您另取了魚做拆燴魚頭,這魚啊,暫養在池子裏吧。”
    聽他這麽說,園子裏許多人都鬆了一口氣。
    吳舉人有些遺憾地咂了咂嘴,他還想著吃了魚之後抄三卷經書送廟裏抵賬呢。
    羅守嫻笑著說:“可惜這魚不能口吐人言,亦不通人理,不然怎麽也該拜謝範大人和袁爺的恩德。”
    說罷,她抽出魚刀跨在魚身上,鯉魚再次甩尾,竟然被她用膝蓋壓了下去。
    固住魚身,銀亮的刀比在魚的腮下。
    “你自黃河而來,在維揚城遇到了兩位善人,範大人念你生長不易,不願意你客死異鄉,袁老爺亦有好生之德,才讓你這本該拆頭上桌的魚得以寄身流景園內,這兩份恩典你千萬記得。”
    說罷,她在鯉魚的鰓蓋上劃了一刀,又拔下了一片魚鱗。
    “名魚大菜,因一念之善舍之,在座賓客,於你皆是恩人,你也要記牢。”
    抬頭,她看向孟醬缸:
    “師伯,與我一道將它送入池中吧。”
    “好!好!”
    見那年輕俊美的盛香樓東家竟然製住了大魚甩尾,傷魚取鱗,取下的又真是魚鱗,人們的心中又是一鬆。
    還好還好,他們定不會有天譴之憂了。
    池邊,看著大魚入水之後擺尾即沒,羅守嫻麵色沉靜。
    “東家,沒了這黃河鯉……”
    “讓崔管家帶人快馬入城,咱們盛香樓的後院裏養的兩缸鱅魚趕緊撈了帶過來。”
    “是。”
    站在她身後,孟醬缸羞愧非常,今日原是他該大展身手的時候,偏偏退下去的是他,偏偏讓東家拿刀上前的還是他。
    “東家……”
    “師伯,幸好咱們真的備了後路,不然今日可就麻煩了。”
    喉頭哽了哽,孟醬缸想要說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這魚麟拿回去給小碟,她定喜歡。”
    說完這一句,羅守嫻便轉身快步往灶房去了,解開革帶,濕了的綢衣被她脫下來放到一旁。
    宴上沒有了黃河來的金鱗*,她更得讓人知道她盛香樓的金鱗有何等炫目之美。
    幸好,今日有個好天氣。
    重新入座的時候,人們還在議論那條鯉魚,也議論那位羅東家。
    “羅東家真是好膽魄,若不是她取了魚鱗,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一條魚從這流景園裏嚇跑呢。”
    吳舉人喝了兩口茶水,已經等著上菜了。
    先是十個冷菜,蔥油酥蜇、涼拌雙筍、銀杏香菇、熗拌牛舌、糟香鵝掌、香醋肴肉、四美芽薑、涼拌紫茄、刀魚發菜卷、藕條拌野雞。
    又是六道熱菜,清炒蝦仁、大煮幹絲、裙邊鴿蛋、紫壇虎尾、參鮑雙燴、燒麅子肉。
    味道由清轉濃,挑得人食性大發,吳舉人越吃越美,越盼著最後的三道大菜。
    “清燉獅子頭。”
    滑軟的肉幾乎在嘴裏不做停留就咽了下去,隻有柔美的肉香在口中流溢,吳舉人眼睛都直了,唯有手還記得舉起勺子再挖一塊。
    “這、這獅子頭,也過於精妙!”
    等到“扒燒整豬頭”被端上來,所有人都先被濃鬱的肉香氣吸引,再看盤內,完整的豬臉略顯小巧,醬紅色的肉皮上薄薄裹了一層湯汁,越發油亮誘人。
    本以為是酥爛到極致的口感,咬在嘴裏才驚覺竟是彈軟之外略有嚼勁,肉裏香味攝人卻絲毫不顯油膩。
    這下吳舉人連點評都不會了,隻將肉往自己的碗裏夾。
    少吃一塊兒,他隻怕以後夜半時分做夢都能哭出來!
    待兩道菜都被吃了個幹淨,又有下人端了湯上來。
    “怎麽先喝湯?魚頭呢?”
    金烏西斜,微風習習,溪邊的草葉輕搖。
    一抹金色的輝光輕落在溪水上。
    是霞光已照。
    “那、那是什麽?”
    所有人都看向自高處緩緩流下的溪水,一抹又一抹鎏金色在水中飄搖而下。
    是晚霞?又似乎並非隻是晚霞。
    水中似乎有金黃色的魚兒遊動,又仿佛隻是人們看花了眼,分明是陽光傾灑。
    可陽光又怎會順水流下?
    穿著淡色石榴裙的婢女在溪邊半跪,雙手自水中撈出了一個淡青色的小盅,仿佛是撈起了晚霞所贈的厚禮。
    “這?”
    範績已經站了起來。
    今日有一條仿佛金龍的鯉魚已經夠嚇人了,這又是什麽神跡?這宴是他一個三品官配吃的嗎?
    “大人稍安,這就是羅東家受我袁某人所托,辦下的‘金鱗宴’。”
    灑了金箔的金黃色“糖燈影兒”做成蓮瓣形狀,如同金色的鱗片,載著裝了拆燴魚頭的淡青色小盅徐徐而來,仿佛生自水與霞,卻是妙手塑天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