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骨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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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緩緩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交叉的雙臂,看著雙臂骨甲上那兩個微小卻無比刺眼的孔洞,最後,目光落在自己胸膛正中。
    那裏,覆蓋著最厚重骨甲的地方,同樣出現了一個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黑點,沒有鮮血流出,沒有能量逸散,隻有一種絕對的“空無”感,從那個黑點為中心,向四周悄然擴散。
    他覆蓋全身、閃耀著暗紅光芒的骨甲,光芒如同被掐滅的燭火,瞬間黯淡、熄滅,骨甲本身,連同其下那如同精鋼澆鑄的古銅色肌肉皮膚,都開始以那個黑點為中心,無聲無息地、如同沙化般,迅速失去光澤,崩解為最細微的塵埃,簌簌落下。
    “嗬……嗬……”
    武極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氣音,他暗紅色的熔岩之瞳中,那狂暴的力量意誌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理解的茫然,以及一種洞穿了某種終極壁障的奇異明悟。
    他龐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了一下,覆蓋全身的骨甲崩解速度驟然加快,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原來……如此……”
    一個沙啞、低沉、仿佛帶著無盡歲月沉澱和最終釋然的歎息,從武極口中緩緩吐出,這聲音不再是力量的咆哮,而更像是一位行至窮途的旅人,終於看到了路的盡頭。
    “力之極……非……碎滅萬有,乃歸於太初……之一……”
    “拳之道,汝已……觸及……”
    話音未落,武極那如同山嶽般巍峨的身軀,再也無法支撐,構成他存在的所有力量、所有物質、所有意誌,都在那歸墟之刺湮滅的核心點作用下,徹底崩解。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血肉橫飛的慘烈,他的身體,連同那身象征著力量極致的猙獰骨甲,如同被億萬載時光衝刷的沙雕,無聲無息地潰散、化為一片細密的、閃爍著微弱古銅色和暗紅色光澤的塵埃。
    塵埃並未飄散,而是受到下方平台無形重力的牽引,緩緩沉降,在常小魚身前堆積成一個小小的、寂靜的沙丘。
    整個重力空間,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遠處熔岩坑裏岩漿偶爾冒泡的咕嘟聲,以及常小魚自己沉重而破碎的喘息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常小魚躺在冰冷滾燙的碎石血泊中,燃燒的左臂早已在發出那終極一刺後徹底化為飛灰,連帶著左肩也消失無蹤。
    混沌神樹的力量徹底枯竭,歸墟之噬的漩渦也因過度透支而陷入死寂,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僅存的意識,他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已消失,視野被血汙和汗水模糊,隻剩下沉重的眼皮在頑強地抵抗著無邊黑暗的拉扯。
    重力依舊存在,沉重地擠壓著他殘破的軀殼,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骨碎裂的刺痛,但他識海深處,那點淬煉於無數次生死邊緣的此刻意誌火種,卻在極致的消耗後,燃燒得更加純粹、更加沉靜。
    他殘存的視線艱難地移動,落在那堆由武極所化的、閃爍著微光的塵埃沙丘上,沙丘在慘白黯淡的平台光線下,反射著古銅與暗紅交織的微芒,沉靜而肅穆。
    就在這時,整個巨大的鉛黑色重力平台,發出了低沉而悠長的嗡鳴,這嗡鳴並非毀滅的前兆,而像是一首古老戰歌的終章,帶著一種儀式完成的莊嚴。
    平台中心,武極消散的地方,那堆細沙般的塵埃突然無風自動,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緩緩向上懸浮、匯聚。
    一點純粹而厚重的土黃色光芒,在塵埃中心亮起,光芒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承載萬物的沉凝意誌。
    隨著光芒亮起,懸浮的塵埃開始加速旋轉、凝聚,嗡鳴聲越來越響,整個平台的重力場也隨之發生奇異的脈動,仿佛在與那光芒共鳴。
    旋轉的塵埃在光芒中迅速塑形、凝結,不再是台階,也不再是平台,而是一道門戶。
    一道由最純粹的土黃色光芒構成的門戶,靜靜地懸浮在平台中心的上空,門戶高達數丈,邊緣流淌著如同大地脈絡般的玄奧紋路,散發出一種堅實、厚重、仿佛連接著大地母體核心的磅礴氣息。
    門戶內部,並非空洞的黑暗,而是湧動著溫暖、醇厚的土黃色光暈,如同孕育生命的母胎。
    重力平台開始緩緩下沉,如同完成了使命的基石,沉入下方的無邊黑暗,而那扇懸浮的土黃色光門,則如同黑暗虛空中唯一的路標,靜靜地等待著征服者的踏入。
    常小魚沾滿血汙的手指,深深摳進身下正在沉陷的冰冷平台,一股微弱卻異常精純的土黃色能量,如同溫潤的溪流,無聲無息地從那扇光門中流淌而出,跨越空間,悄然注入他殘破不堪的軀體。
    這能量沒有混沌神樹那般磅礴的生機,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滋養”與“愈合”特性。它如同最細膩的土壤,溫柔地包裹住他碎裂的骨骼、撕裂的筋肉、焦黑的斷口。
    在這股能量的浸潤下,劇烈的疼痛如同退潮般迅速緩解,碎裂的胸骨發出細微的接合聲,焦黑的斷口處,血肉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滋生。
    這並非瞬間痊愈的神跡,而是一種源自大地核心的、緩慢而堅實的修複,常小魚殘破的身體如同久旱龜裂的大地,貪婪地汲取著這溫潤的滋養,每一次心跳都變得更加有力,每一次呼吸都帶走一分死亡的陰霾。
    他凝視著虛空中的土黃光門,那光芒,如同大地深處永不熄滅的爐火,映照著他眼中同樣未曾熄滅的意誌之火。
    原來頂級的戰鬥是這麽的淳樸,沒有那麽多華麗的招數,武極所展現出的實力,如果放到世間,應該無人能敵,也或許,淩仙芝能接他一招半式。
    常小魚踏出第六層力極之淵的光門,腳下是武極崩散後沉澱的、帶著沉重餘溫的塵埃。來自大地核心的溫潤土黃能量依舊在他殘破的軀殼內流淌,緩慢卻堅定地修複著被絕對力量碾碎的骨骼與撕裂的筋肉。
    左臂與左肩的空缺處傳來陣陣酸麻的癢意,是新生的血肉在頑強滋長,但距離複原尚遠。混沌神樹的本源烙印黯淡無光,歸墟之噬的漩渦也沉寂如死水,唯有識海深處那點曆經淬煉的“此刻”意誌,如同寒夜孤星,冰冷而執著地燃燒著。
    眼前的景象,卻與力之深淵的沉重壓抑截然不同,也與之前任何一層都迥然相異。
    沒有天,沒有地。
    他仿佛懸浮在一片無垠的、流動的“虛無”之中。
    這虛無並非絕對的黑暗,而是一種介乎於灰白與淺墨之間的混沌底色,如同未曾落筆的巨大宣紙,在某種無形的力量下緩緩流淌、暈染。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味道,是鬆煙墨的清冷苦澀,混合著千年宣紙的微塵氣息,古老而空寂。
    極致的安靜。
    不是死寂,而是一種萬籟俱寂、唯有筆墨在紙上輕舞的靜謐。這靜謐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粘稠感,包裹著常小魚的感官,連他沉重的心跳和艱難的呼吸聲,都仿佛被這無邊的“紙”吸收、消弭了。
    就在這片混沌虛無的中央,遠離常小魚懸浮的位置,一個身影背對著他,靜靜盤坐。
    那人身形清臒,穿著一襲寬大的、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漿洗得硬挺的衣料在虛無中紋絲不動,一頭灰白的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幾縷發絲垂落頸側。
    他身前並無桌案,手中也無筆硯,隻是虛虛盤坐,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如同拈著一支無形的畫筆,懸於身前那片混沌的“虛空”之上。
    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指尖每一次細微的移動,指尖觸及的“虛空”便隨之蕩漾開一圈圈肉眼可見的、墨色的漣漪。漣漪擴散,便在那混沌的底色上,留下一道道清晰、凝練、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道韻的墨痕。
    常小魚凝神望去。
    隻見那人指尖輕點、勾勒、皴擦、暈染,動作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在他指尖舞動之處,一幅壯闊而寫意的水墨畫卷,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虛空中誕生、鋪展。
    近處,是嶙峋的怪石,墨色濃淡相宜,焦墨點出石之堅骨,淡墨暈染石之肌理,寥寥數筆,便將石塊的冷硬、滄桑、乃至石縫間頑強鑽出的幾莖枯草的蕭瑟,刻畫得淋漓盡致,怪石堆疊,形成險峻的山崖一角。
    稍遠,是奔流的江河,不見水波,唯有數道飽蘸濃淡墨汁的長長弧線,自上而下,由急至緩,筆斷而意連,那墨線蘊含著磅礴的流動之勢,仿佛能聽到江水撞擊礁石的轟鳴,感受到水汽的氤氳撲麵而來,墨線盡頭,幾筆淡墨暈開,化為浩渺的煙波。
    更遠處,是層疊的遠山,淡墨潑灑,暈染出山巒起伏的輪廓,如同籠罩在薄暮煙靄之中,隻餘下朦朧的剪影,透出無盡的蒼茫與悠遠。
    天空?並無天空。
    那混沌的底色便是天穹,唯有幾點極淡的墨跡,如同遠飛的孤雁,點綴其間,平添幾分寂寥。
    整幅畫卷,並非靜止。
    墨痕在緩緩流動、變化,山石仿佛在緩慢移動擠壓,江水奔湧不息,遠山的輪廓在煙靄中若隱若現,一股磅礴、蒼涼、卻又帶著水墨畫特有的空靈與寂滅的意境,如同無形的潮水,從那幅懸於虛空的畫中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空間。
    這意境並非虛幻的精神攻擊,而是實質化的力量,常小魚感覺自己的呼吸越發艱難,仿佛那畫中的山巒正朝他傾軋,那奔流的江水正欲將他卷入漩渦,那無邊的蒼茫正一點點消磨他的意誌。
    他殘破的身體在這股無形的畫境威壓下,骨骼發出細微的呻吟,新生的血肉傳來撕裂般的痛楚。
    “我乃第七層鎮守者,畫骨天師。”一個平和、清朗,如同玉石輕叩般的聲音響起,打破了絕對的靜謐。
    那聲音並非來自某個方向,而是如同從畫境本身、從每一道墨痕中發出,回蕩在常小魚的腦海。
    盤坐的畫骨並未回頭,依舊專注於指尖的虛空作畫。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欣賞,又有著不容置疑的疏離:“以身為筆,以念為墨,以虛空為紙,繪諸天萬象,演造化生滅。此乃吾之道。汝之殘軀,尚能承吾幾筆?”
    常小魚默不作聲,畫骨又道:“常小魚,其實我之前見過你,但你對我沒有印象,我記得那是你吸收第一屍王的時候,公主殿下曾請我出山,那時我還躺在棺材裏呢。”
    “我很欣賞你,也難怪主上要挑選你來完成魔族大業,可惜啊,欣賞歸欣賞,棋子終有他的結局,你就留在這裏吧,我為你畫出千裏江山,也不枉你戎馬一生,為天下人所努力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畫骨並攏的指尖在虛空中驟然一劃!
    嗤——!
    一道凝練如鐵線、漆黑如子夜的墨痕,如同撕裂混沌的閃電,憑空出現,朝著常小魚激射而來。
    這墨痕不再是意境,而是化作了實質的攻擊,它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所過之處,連那流動的混沌底色都被染上了一層死寂的墨黑,空間被無聲地切割開一道細微的裂痕,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湮滅氣息。
    常小魚瞳孔驟縮,第六層力之極帶來的危機本能瘋狂示警,這墨痕蘊含的力量,絕非物理衝擊,而是一種更接近規則層麵的“抹除”,被它擊中,後果不堪設想。
    來不及思考,混沌神樹殘存的本能驅動著他殘破的身體,他的右臂猛地向身側虛無中一撐,歸墟之噬沉寂的漩渦被強行激發出一絲微弱的力量,並非吞噬,而是形成一股微小的斥力,推動他的身體向側麵急閃。
    噗!
    墨痕擦著他的左肋飛過,無聲無息。
    常小魚左肋的衣衫連同下方新生的皮肉,瞬間消失,不是被割裂,不是被腐蝕,而是如同被最精準的橡皮擦抹去,留下一道邊緣光滑、深可見骨的、散發著焦糊墨臭的筆直傷口,傷口處,殘留的墨意如同活物般向血肉深處侵蝕,帶來鑽心蝕骨的劇痛和一種詭異的“同化”感,仿佛那處的血肉正在被強行轉化為畫中的墨跡。
    “反應尚可。”畫骨的聲音無悲無喜,指尖在虛空再動。
    這一次,不再是單一線條。
    他指尖如飛,點、戳、勾、勒,刹那間,虛空中墨跡縱橫。
    數十道形態各異的墨痕同時迸發,有的如疾風驟雨,密集攢射;有的如重錘巨斧,勢大力沉;有的如遊絲飄帶,詭異纏繞;有的則化作猙獰的墨色凶獸,咆哮撲來!
    整個混沌虛空,瞬間被這潑灑的墨雨籠罩,墨痕所及,空間被切割、扭曲、染黑,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那磅礴的畫境壓力驟然增強了十倍不止,如同無數無形的枷鎖捆縛住常小魚的身體,讓他的每一次閃避都變得無比艱難。
    避無可避!
    常小魚眼中血絲迸現,識海中的此刻意誌瘋狂燃燒,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右臂肌肉賁張,不顧一切地催動體內殘存的所有力量,混沌神樹溫養的生命力、大地之力殘留的厚重、歸墟之噬沉寂的湮滅氣息,甚至包括那點純粹的意誌火種。
    嗡!
    一層極其稀薄、駁雜不堪、卻又帶著一股頑強不屈意誌的混沌光暈,瞬間籠罩住他殘破的軀體。
    噗噗噗噗!
    密集的墨痕如同暴雨般撞擊在混沌光暈之上。
    光暈劇烈震蕩、扭曲、明滅不定,每一道墨痕的撞擊,都帶來一次沉重的精神衝擊和肉身的劇痛。那蘊含的“抹除”與“同化”之力,瘋狂侵蝕著光暈,試圖將其瓦解,將常小魚徹底“畫”入這片虛空之中。
    墨色凶獸撞擊在光暈上,發出沉悶的咆哮,利爪撕扯,獠牙啃噬,每一次攻擊都讓光暈黯淡一分。
    常小魚如同怒海狂濤中的一葉孤舟,在墨雨凶獸的瘋狂衝擊下苦苦支撐,他右臂死死抵在身前,全身肌肉繃緊到極限,骨骼不堪重負地呻吟,左肋的傷口在墨意侵蝕下不斷擴大,劇痛幾乎撕裂他的神經,混沌光暈越來越稀薄,隨時可能崩潰。
    “意境未成,徒具其形,終究是蜉蝣撼樹。”畫骨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失望,指尖的動作卻愈發飄渺靈動。他不再攻擊,而是開始在虛空中描繪新的意象。
    隨著他指尖的舞動,常小魚周圍那混沌的底色開始劇烈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