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
    畫骨的身體，連同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都開始無聲無息地褪色。
    仿佛他本身也是一幅畫，此刻正被一隻無形的、蘸著清水的巨筆，從眉心那一點“黑”開始，輕輕抹去。
    色彩迅速流失，從鮮豔到灰白，再從灰白到徹底的透明，構成他形體的線條變得模糊、消散。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血肉橫飛的慘烈，畫骨的身影，就在常小魚麵前，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無聲無息地破碎、淡化、最終徹底消失在虛無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隻餘下一點極其精純、散發著空靈寂滅道韻的淡金色光點，懸浮在他消失的地方，如同畫龍點睛後殘留的神韻。
    整個混沌虛無的“虛空畫境”，隨著畫骨的消失，開始劇烈波動、坍塌，那流淌的混沌底色迅速變得灰敗、黯淡，如同失去了靈魂的舊紙。
    嗡——！
    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嗡鳴響起，整個空間開始向內收縮、凝聚。
    畫骨消失處那點淡金色的光點驟然亮起，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周圍坍塌的虛空畫境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紛紛朝著那光點匯聚而去。
    光芒越來越盛，將灰敗的碎片染上一層神聖的金輝。碎片在光芒中旋轉、融合、塑形。
    最終，所有的碎片與光芒融為一體，化為一道高達數丈、通體流淌著淡金色光暈的門戶。門戶的框架由無數細密的、如同古老畫軸卷邊般的金色紋路構成，門扉則如同最上等的澄心堂紙，潔白溫潤，散發出一種包容萬象、卻又寂滅空靈的道韻，門扉內部，湧動著溫暖而純淨的金色光暈，如同晨曦穿透雲層。
    第七層的虛空畫境徹底消散，被這道淡金色的光之門所取代，它靜靜地懸浮在虛無之中，如同通往造化核心的秘徑，散發著無聲的召喚。
    一股微弱卻異常精純、帶著空靈寂滅與包容生滅意境的淡金色能量，如同無形的涓流，從那光之門中流淌而出，跨越空間，悄然注入常小魚瀕死的殘軀。
    這能量沒有混沌神樹那般磅礴的生機，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淨化”與“修複”特性，它如同最純淨的泉水，溫柔地衝刷著他體內殘留的暴戾墨意，撫平墨意侵蝕帶來的劇痛與同化感。焦黑的傷口邊緣，墨色迅速褪去，新鮮的血肉在純淨能量的滋養下開始緩慢滋生，被墨意麻痹的半邊身體也恢複了知覺，碎裂的骨骼在能量浸潤下發出細微的接合聲。
    常小魚躺在虛無之中，貪婪地汲取著這股淨化與修複的力量，每一次呼吸，都帶走一分死亡的陰霾，帶來一分新生的微光。
    他凝視著那道淡金色的光之門，疲憊的瞳孔深處，那點冰冷的意誌火種，在淨化能量的滋養下，跳動著微弱卻更加堅韌的光芒。
    踏出第七層淡金畫境之門，常小魚殘破的身軀並未迎來土地或虛空，他墜入了一片由純粹“音”構成的領域。
    這九大元老，越往後就越緊密，就越厲害，似乎根本沒打算給常小魚喘息的機會。
    這第八位元老所在的位置，無光，無暗，無界。
    唯有聲音——億萬種聲音交織、碰撞、湮滅、新生，形成一片浩瀚無垠、粘稠如液態的混沌音海。
    風的嗚咽與星辰的低語纏繞，熔岩的爆鳴與深海巨獸的次聲共鳴，草木抽芽的細微脆響與大陸板塊移動的沉悶轟隆交織。
    它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在一種超越常理的內在秩序下，形成足以碾碎靈魂的恐怖壓力場。常小魚感覺自己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骨骼、每一個細胞都在與這混沌音海共振。
    劇痛，不是撕裂，而是億萬根無形的音針在體內同時高頻震蕩，試圖將他從粒子層麵瓦解，他殘存的混沌神樹之力本能地湧出，形成一層薄薄的光暈護住心脈識海，但在這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音之重壓下，光暈劇烈波動，如同風中殘燭。
    嗡——！
    一聲清越、孤高、仿佛自宇宙誕生之初便已存在的琴鳴，穿透了混沌音海，清晰地落在常小魚的識海深處。這聲琴鳴如同定海神針，瞬間撫平了周圍狂暴音海的躁動，開辟出一條無形的通道。
    通道盡頭，懸浮著一方古樸的墨玉琴台。
    琴台之上，端坐著的並非老者。
    而是一位少女。
    她看起來不過雙十年華，身姿窈窕，著一襲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衣袂無風自動，流淌著星屑般的光澤，肌膚勝雪，容顏清麗絕倫，眉心一點朱砂痣，如同凝固的血滴，又似蘊含宇宙的音符。
    一頭如瀑青絲並未束起，柔順地披散在身後，發絲間竟有點點細碎的星光閃爍、明滅，仿佛將一片微縮的星河綴入了發間。
    她的眼眸低垂，專注地望著膝上之物——一張通體由幽邃黑玉雕琢而成的九弦古琴。
    琴身線條流暢古拙，不見任何雕飾，唯有琴弦，非金非絲，閃爍著星辰崩滅般的冷冽銀光。她十指纖纖，指節如玉雕琢，此刻正虛按在冰冷的琴弦之上，指尖縈繞著肉眼可見的、細微的空間漣漪。
    少女周身散發著一種奇異的氣質，非仙非魔，空靈得不似凡塵，卻又帶著一種俯瞰萬古音律的漠然，她仿佛就是這音之領域本身孕育的精魂。
    “我乃第八階鎮守，天音。”少女開口，聲音並非從喉間發出，而是如同無數個音符直接疊加、共振於這片空間的每一個角落，空靈剔透，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法則威嚴。
    “以音為劍，以律為獄。你的軀殼，可承我幾弦？”
    常小魚拱手道：“無意冒犯，但我必須過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少女虛按在第三根琴弦上的玉指，極其隨意地輕輕一勾。
    錚——！
    一個清冽如冰泉撞擊的音符驟然迸發。
    這音符脫離琴弦的刹那，便不再是單純的聲音。它瞬間吸納了周圍狂暴的音海能量，具現化為一枚三尺長短、邊緣高速震蕩、撕裂空間的無形音刃！
    音刃所過之處，粘稠的音之介質被無聲地剖開，留下一道久久無法彌合的漆黑軌跡，那是空間被短暫割裂的傷痕，恐怖的鋒銳之意，隔著遙遠的距離，就讓常小魚裸露的皮膚感到針紮般的刺痛，剛剛修複的左肩傷口瞬間崩裂，鮮血滲出。
    快！
    快到超越了思維的傳遞！
    常小魚瞳孔驟縮，武極錘煉出的戰鬥本能瞬間壓倒了劇痛，他的右臂猛地向身側混沌音海中一按，歸墟之噬沉寂的漩渦被強行激發出一絲微弱的力量，並非吞噬，而是形成一股排斥性的震蕩波，推動他殘破的身軀向側麵橫移。
    嗤啦！
    音刃擦著他肋下飛過，無聲無息。
    常小魚肋下的衣衫連同下方新生的皮肉，瞬間被抹去，不是切割，不是腐蝕，而是如同被最精密的“聲音”從存在概念上直接“擦除”，留下一道邊緣光滑、深可見骨的、散發著高頻震蕩餘波的筆直傷口，傷口處的血肉細胞發出無聲的哀鳴，在音波殘留的規則之力下瘋狂顫抖、崩解。
    “咦？”天音少女低垂的眼眸似乎抬起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乎不存在的訝異。
    “殘軀尚存此速，難怪能至此階。”她似乎對常小魚的反應提起了一丁點興趣，不再是一根手指，而是雙手十指如穿花蝴蝶般在冰冷的星辰琴弦上拂過。
    錚錚錚錚——！
    刹那間，清越、渾厚、高亢、嗚咽……數十種截然不同的琴音同時炸響！
    隨著音符迸發，虛空中瞬間具現出形態各異的音律殺器：
    裂空尖錐——由高亢刺耳的音符凝聚，細長如針，帶著撕裂耳膜、洞穿神魂的尖嘯，密集如雨，攢射而來。
    重嶽音錘——渾厚低沉的音符化為無形巨錘，裹挾著萬鈞重力，帶著鎮壓空間的沉悶轟鳴，當頭砸落。
    縛魂絲弦——嗚咽纏綿的音符化作無數道肉眼難辨、近乎透明的音律絲線，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蜿蜒纏繞，一旦被其沾身，便會直接侵入識海，纏繞神魂。
    幻音迷障——清冽悠揚的音符擴散開來，形成扭曲光影、幹擾五感、直指心靈破綻的靡靡之音，無孔不入地侵蝕著常小魚的意誌。
    整個混沌音海徹底沸騰！
    音律具現的殺器如同狂暴的軍團，帶著毀滅一切有形無形之物的恐怖威能，瞬間將常小魚所在的空間完全淹沒，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那無處不在的音之重壓更是驟然增強了十倍不止，如同億萬無形枷鎖死死捆縛住他的身體和靈魂，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如同在凝固的琥珀中掙紮。
    “呃——！”
    常小魚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識海中的“此刻”意誌瘋狂燃燒，他右臂肌肉賁張，青筋如同虯龍般暴起，不顧一切地催動體內所有殘存的力量——混沌神樹溫養的微末生機、大地之力殘留的厚重、歸墟之噬沉寂的湮滅氣息，甚至那點純粹的意誌火種。
    嗡！
    一層極其稀薄、駁雜不堪、卻又帶著一股磐石般不屈意誌的混沌光暈，瞬間籠罩住他殘破的軀體。
    噗噗噗噗！
    轟！
    嗤嗤嗤！
    密集的攻擊如同狂風暴雨般轟擊在混沌光暈之上！
    裂空尖錐撞擊在光暈上，發出刺耳欲聾的尖嘯，每一次撞擊都如同鋼針紮在靈魂深處，光暈劇烈扭曲，被洞穿出無數細密的孔洞。
    重嶽音錘狠狠砸落，光暈如同被重擊的玻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向內凹陷，常小魚腳下的“音之介質”都被砸得向下塌陷。
    縛魂絲弦纏繞而上，如同跗骨之蛆，勒入光暈，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冰冷的音律之力直接穿透光暈，試圖鑽入常小魚的頭顱。
    幻音迷障則如同無形的煙霧，無視光暈的阻隔，滲透進來，在他耳邊、心底響起無數誘惑的低語、絕望的嘶吼、甜蜜的幻夢，瘋狂衝擊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誌防線。
    常小魚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在音律風暴的瘋狂撕扯下苦苦支撐，他右臂死死抵在身前，全身骨骼在重壓下呻吟，傷口崩裂，鮮血混合著破碎的能量從光暈裂痕中滲出，混沌光暈劇烈閃爍，明滅不定，眼看就要徹底崩潰。
    “音律有形，心念為牢。”天音少女空靈的聲音不帶絲毫情感，如同在陳述冰冷的法則。
    “破汝心防，此身自潰。”她纖纖玉指在琴弦上輕輕一劃，動作優雅如舞，卻蘊含著凍結靈魂的殺機。
    錚——
    嗡——
    一個極其古怪的音符組合驟然響起，並非狂暴的殺伐之音，而是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直抵萬物最深處恐懼的低沉嗡鳴。
    鎮魂音！
    這聲音無視了常小魚勉力支撐的混沌光暈，無視了他堅韌的肉體，如同無形的利劍，直接刺入他的識海深處。
    轟——！
    常小魚感覺自己的頭顱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一直燃燒著的意誌火種，如同被投入了九幽寒泉，猛地一暗，幾乎熄滅，無數被他強行壓製、遺忘在靈魂角落的恐懼碎片，瞬間被這鎮魂音引爆、放大，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
    幼時父母至親被害，太爺離世，饑寒交迫，那個雨夜，他餓的像個瀕死野狗……
    第一次殺人時，對方滾燙鮮血濺在臉上的粘稠感與那驟然空洞的眼神……
    韋峰兄弟在眼前被人活活打死，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嘶吼……
    在東瀛他承諾張誌東，打贏這場仗就讓他光宗耀祖……
    在巴望村，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露比，以及阿肯祖爺爺還有尼拉母親……
    剛剛麵對武極那絕對力量碾壓時，發自骨髓的顫栗與渺小感……
    以及此刻歸墟之噬反噬，靈魂被無盡虛無吞噬的冰冷與孤寂……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軟弱，所有的不甘與絕望，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化為猙獰的魔影，在他的識海中瘋狂咆哮、撕扯，要將他的意誌徹底拖入恐懼的深淵！
    “嗬…嗬嗬…”
    常小魚身體劇烈顫抖，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眼神渙散，籠罩周身的混沌光暈如同風中殘燭，瞬間破碎成無數光點，消散在狂暴的音海中。
    裂空尖錐、重嶽音錘、縛魂絲弦失去了最後的阻礙，再無阻擋地朝著他毫無防備的殘破身軀轟然落下，幻音迷障更是如同毒霧般將他徹底包裹。
    絕境，真正的意誌崩解之局！
    死亡的冰冷從未如此清晰，幾乎凍結了他的思維，識海中，那點黯淡到極致的意誌火種，在無邊恐懼魔影的撕扯下，在鎮魂音的持續衝擊下，如同暴風雨中的最後一點燭光，搖搖欲墜。
    吞噬？歸墟之力麵對這直指靈魂、無影無形的音律攻擊，如同拳頭打向流水！
    防禦？肉身與能量防禦在鎮魂音麵前形同虛設！
    意誌硬抗？那被引爆、無限放大的恐懼洪流，足以衝垮鋼鐵般的神經！
    怎麽辦？怎麽破？
    就在那致命的音律攻擊即將觸及他身體的瞬間，就在意誌火種即將被恐懼魔影徹底淹沒的刹那——
    識海深處，一點微光，驟然亮起！
    並非意誌火種本身的光芒，而是武極那如山嶽般巍峨的身影崩解前，那聲帶著無盡釋然與明悟的歎息，如同穿越時空的洪鍾大呂，在他靈魂最深處轟然回響。
    “力之極…非…碎滅萬有，乃歸於太初…之一……”
    “拳之道，汝已…觸及……”
    歸於太初…之一……
    汝已…觸及……
    這歎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常小魚意識中最後一絲清明的漣漪。
    音律萬千變化…億萬頻率…無窮組合…但其核心…其不變的“一”是什麽？
    是振動！
    是萬物存在的基礎，是聲音的本質，是這浩瀚音海、這恐怖音律殺招、這鎮魂魔音…一切一切的源頭！
    歸墟之噬，吞噬萬物，歸於虛無。
    但這音律攻擊，並非實質的萬物，而是由振動構成的、介於能量與規則之間的“存在”。
    吞噬其“形”？無形無質。
    吞噬其“力”？這力量源於振動本身。
    吞噬其“存在”本身？其“存在”，根植於構成這音律的基礎振動頻率。
    振動頻率！
    構成這音律領域萬般變化的最基礎單元，承載天音意誌與法則力量的載體，是連接虛實、賦予“音律”以“真實傷害”的橋梁。
    歸墟之力，能否吞噬振動？
    不是吞噬音律構成的造物，而是直接吞噬構成這些造物的、最本源的那一道振動之“波”。
    這個念頭一起，如同黑暗中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恐懼的迷霧，常小魚識海中沉寂的歸墟漩渦，如同被注入了全新的理解，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吞噬渴望，那渴望不再狂暴，而是帶著一種洞穿虛實的精準與冰冷。
    “給我…定！”
    常小魚渙散的眼神驟然凝聚，爆發出超越死亡的絕對清醒，他不再試圖防禦那即將臨體的攻擊，不再試圖對抗識海中翻騰的恐懼魔影，他將殘存的所有意誌、所有力量、所有對“振動”的明悟，孤注一擲地灌注向識海中那沸騰的歸墟漩渦。
    嗡——！
    一股深邃、死寂、仿佛能終結一切運動與存在的無形波動，驟然以常小魚為中心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