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任秀、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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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秀
    任建之是魚台人,靠販賣毛氈皮衣為生。他拿出全部積蓄去陝西,路上遇到一個自稱申竹亭的宿遷人。兩人聊得投緣,就拜了兄弟,吃住都在一起。到陝西後任建之病倒了,申竹亭照顧他十多天。任建之病情惡化時說:“我家沒固定產業,一家八口靠我奔波糊口。現在死在外地,你是我兄弟,這兩千裏外沒親人。我包裏有二百多兩銀子,一半你拿去找棺材辦後事,剩下的當路費;另一半寄給我妻兒,讓他們接我靈柩回家。要是你肯帶屍骨回去,錢隨便用。”他撐著寫了封信給申竹亭,當晚就死了。
    申竹亭花五六兩買了薄皮棺材下葬,主人催他移靈,他借口找寺廟跑了。任家一年多後才知道死訊。任建之兒子任秀17歲正讀書,知道後輟學要去找父親靈柩。母親心疼他年幼,任秀哭得厲害,家裏就典當了東西,讓老仆陪他去,半年才回來。下葬後家裏窮得叮當響。幸好任秀聰明,守孝期滿考上秀才,但他輕浮好賭,母親怎麽勸都不聽。
    有次學政考試,任秀考了四等,母親氣得不吃飯。他又羞又怕,發誓改邪歸正,閉門苦讀一年多,後來考中優等生拿了官糧。母親讓他教書,但大家嫌他以前不檢點,都嘲笑他。他表叔張某在京城做生意,帶他去北京,不用他花錢。任秀很高興,走到臨清關外設船停泊。當時運鹽船紮堆,晚上他聽見水聲人聲睡不著。夜深人靜時,隔壁船擲骰子聲聽得他心癢,摸出包裏一千文錢想過去賭。剛要走又想起母親教訓,糾結半天還是把錢塞回了包裏。
    任秀躺下後心裏直癢癢,翻來覆去睡不著;剛躺穩又爬起來摸錢袋,來來回回折騰了三回。到底是賭癮衝昏了頭,抓起錢就摸到隔壁船上。隻見倆漢子正賭得火熱,桌上堆著白花花的銀子。他把錢往桌上一拍就要入夥,倆人樂得趕緊拉他下場。這把任秀手氣爆好,贏到飛起。一個客人輸光了錢,直接拿一大筆銀子抵押給船主當賭本,轉眼又把十幾貫錢全押上搏一把。正賭到興頭上,又來個漢子登船,盯著看了半天,也把兜裏一百多兩銀子掏出來抵押,三個人擠在一起狂賭。
    這時張表叔半夜醒來發現任秀不在,順著骰子聲找到鄰船,本想拽他回去。可一看任秀腳邊堆得像小山似的銀錢,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自己反倒輸了幾千文錢回船。他喊來船上的夥計們,一趟趟往回搬錢,搬完一數還有十多千文。沒多會兒功夫,三個賭客全敗下陣來,整條船上的賭資全進了任秀腰包。客人還想接著賭金子,任秀看錢賺夠了,就故意說“非銀錢不賭”刁難他們。張表叔在旁邊也催他回船,三個賭客急得直跺腳。船主惦記著抽頭賺外快,轉頭從別的船上借了一百多千文給他們。賭客拿到錢賭得更凶,沒幾圈又全輸進任秀兜裏。
    等天蒙蒙亮城門開了,眾人一起把贏來的錢搬回船上,三個賭客灰溜溜走了。船主這才想起看看抵押的二百多兩銀子,拆開一看全是紙糊的箔灰!他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找到任秀的船,想讓他賠錢。可一問姓名籍貫,得知這是當年被自己坑了的任建之的兒子,頓時縮著脖子滿臉冒汗,臊得扭頭就跑。後來任秀一打聽撐船的,才知道這船主就是當年卷款跑路的申竹亭!其實任秀當年去陝西尋父時就聽過這名字,如今鬼神報應不爽,他也就懶得再追究當年的仇怨了。
    後來任秀用這筆錢和張表叔合夥北上做生意,一年就賺了翻倍的利潤。他又花錢捐了個監生資格,靠著理財生息的本事,十年下來成了當地首屈一指的富豪。
    晚霞
    五月初五這天,江浙一帶會有賽龍舟的熱鬧活動。這龍舟是把整根木頭挖空做成龍的形狀,上麵畫著鱗片甲片,還用金箔和青綠色顏料裝飾得亮閃閃的。船頂搭著雕花的屋脊,欄杆漆成朱紅色,帆和旗幟都是錦繡料子做的。船尾裝著一丈多高的龍尾巴,用布繩牽著一塊木板垂下來,有小孩坐在木板上,來回顛倒翻滾,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巧活兒。木板下麵就是江水,看著驚險得好像隨時會掉下去。所以買這些小孩的時候,得先用錢打點他們父母,提前訓練調教,就算掉水裏淹死了,家長也不能後悔。不過蘇州那邊的龍舟上會載著漂亮的歌妓,跟這邊的玩法不太一樣。
    鎮江有個姓蔣的小孩叫阿端,才七歲的時候,就手腳麻利、會玩各種巧活兒,沒人能比得過他,名氣越來越大,到十六歲了還被人雇著表演。有一次在金山腳下表演時,他掉水裏死了。蔣老太太就這麽一個兒子,隻能哭得死去活來。
    可阿端自己不知道死了,有兩個人領著他走,發現水裏另有一個世界。回頭一看,四周都是滾滾波浪,像牆壁一樣直立著。沒多久進了一座宮殿,看見一個戴頭盔的人坐著。那兩個人說:“這是龍窩君。”就讓阿端磕頭。龍窩君臉色溫和,說:“阿端這靈巧勁兒,可以進柳條部。”接著就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四周都是寬敞的大殿。他走到東廊下,有一群少年出來跟他行禮,看年紀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這時候來了個老婆婆,大家都喊她解姥。解姥讓大家坐下表演技藝,完了就教阿端跳“錢塘飛霆之舞”,學“洞庭和風之樂”。隻聽見鼓鉦聲吵得人耳朵疼,各個院落都響成一片,過了會兒才安靜下來。解姥擔心阿端學不會,就單獨反複指點他,可阿端學一遍就全明白了。解姥高興地說:“得了這孩子,都不輸晚霞了!”
    第二天,龍窩君來檢閱各部,各個表演隊都集合了。先是夜叉部上場,演員們戴著鬼麵具,穿著魚皮衣服,敲著直徑四尺多的大鉦,鼓有四個人合抱那麽大,聲音像炸雷一樣,喊叫聲都聽不清了。他們一跳舞,場上好像湧起巨大的波浪,在半空橫衝直撞,時不時掉一點星光下來,落到地上就消失了。龍窩君趕緊讓他們停下,接著命令乳鶯部上場。全是十六歲的漂亮姑娘,笙簫細樂輕輕響起,頓時吹起習習清風,波浪聲都沒了,水漸漸凝成水晶一樣的世界,從上到下透亮通明。檢閱完,各部都退到西邊的台階下站著。
    接下來檢閱燕子部,上場的都是紮著小辮子的小孩。其中有個女郎,十四五歲的樣子,甩著袖子、歪著發髻跳“散花舞”;她翩翩旋轉起來時,衣襟、袖口、襪子、鞋子裏都飄出五彩花朵,跟著風往下落,滿滿一院子都是花瓣。舞跳完,她跟著自己的隊伍也退到西邊台階下。阿端在旁邊偷瞄,心裏特別喜歡她。問同部的人,才知道她叫晚霞。
    沒過多久,輪到檢閱柳條部了。龍窩君特意要考阿端的本事。阿端把之前學的舞跳了一遍,高興和悲傷的情緒都跟著樂調走,俯仰動作全合節奏。龍窩君誇他聰明領悟快,賞了他一身五彩花紋的褲褂,還有用魚須金帶束著的發冠,上麵嵌著夜光珠。阿端磕頭謝恩後,也走到西墀下,跟同部的人站在一起。他在人群裏遠遠盯著晚霞,晚霞也遠遠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阿端慢慢從隊伍裏往北邊蹭,晚霞也慢慢從隊伍裏往南邊挪;兩人就隔幾步遠,但規矩太嚴不敢亂站隊,隻能互相望著出神。接著檢閱蛺蝶部,上場的童男童女都成對跳舞,身高、年齡、衣服顏色黃的白的)都挑成對兒的。各部檢閱完,就排著隊往外走。柳條部在燕子部後麵,阿端快步走到隊伍前頭,可晚霞故意走得慢,落在後麵。她回頭看見阿端,就假裝不小心掉了支珊瑚釵,阿端趕緊撿起來塞袖子裏。
    回到住處後,阿端整天想著晚霞想成了病,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解姥總給他送好吃的,一天來三四趟,又是摸又是哄地關心他,可病一點沒好。姥發愁地說:“吳江王的壽宴眼看就到了,這可怎麽辦啊!”
    傍晚時,來了個童子,坐在阿端床上跟他聊天,說自己是蛺蝶部的。他不緊不慢地問:“你是不是為了晚霞才生病的?”阿端驚了:“你咋知道?”童子笑說:“晚霞也跟你一樣呢!”阿端一下子淒然坐起來,求他想辦法。童子問:“還能走路不?”阿端說:“勉強能撐著。”童子拉著他出去,向南開了扇門;拐到西邊,又推開雙扇門。隻見幾十畝蓮花池,就長在平地上;蓮葉有席子那麽大,蓮花有傘蓋那麽大,掉落的花瓣在莖梗下堆了一尺多厚。童子把他領進花叢裏,說:“你先在這兒坐著。”就走了。沒一會兒,一個美人撥開蓮花進來——正是晚霞!
    兩人一見麵又驚又喜,互相說著相思的話,簡單聊了聊各自的情況。隨後他們搬來石頭壓住荷葉,讓大荷葉斜斜地撐開,剛好能當屏風遮羞;又把蓮花瓣鋪得平平的當褥子,高興興地依偎在一起。兩人約好以後每天日落時分在這裏見麵,這才分開。阿端回去後,病也慢慢好了。從這以後,他倆每天都在蓮花池裏見一麵。
    過了幾天,阿端跟著龍窩君去給吳江王祝壽。拜壽禮成後,其他表演隊都回了龍宮,唯獨留下晚霞和乳鶯部的一個姑娘,在吳江王府裏教宮女跳舞。一連幾個月都沒晚霞的消息,阿端心裏空落落的,像丟了魂兒。剛好解姥天天往吳江王府跑,阿端就謊稱晚霞是自己的表妹,求解姥帶他去,盼著能見上一麵。可他在吳江門下等了好幾天,宮裏看守太嚴,晚霞根本沒法出來,最後隻能悶悶不樂地回來。
    又過了一個多月,阿端想得都快瘋了。這天解姥進門,一臉難過地說:“可惜啊!晚霞投江死了!”阿端一聽魂都飛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他一把扯掉頭上的金冠,撕碎身上的華服,把賞來的金珠藏在懷裏就往外跑,打算投江跟著晚霞一起死。可他跑到江邊,隻見江水像牆壁一樣直立著,用頭使勁撞也撞不進去。想回龍宮吧,又怕沒了冠服犯了罪,罪過更大。正急得滿頭大汗,腳跟都濕透了,忽然看見“水牆”下有棵大樹,就像猴子一樣爬上樹頂,猛地往水裏一跳——沒想到沒沾到水,反而漂在水麵上!再一睜眼,竟漂回了人間的江麵,他趕緊拚命往岸邊遊。
    好不容易爬上岸,坐在江邊歇了會兒,突然想起老母親,就搭船往家趕。到了老家,看著自家的房子,竟像隔了一輩子。磨磨蹭蹭走到家門口,忽然聽見屋裏有女人說:“你兒子回來了!”這聲音跟晚霞一模一樣!不一會兒,那女人和母親一起推門出來——果然是晚霞!這下阿端又驚又喜,比哭還激動;蔣老太太卻又悲又疑又驚又喜,啥滋味都湧上了心頭。
    原來啊,晚霞在吳江王府時,忽然覺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龍宮規矩嚴得很,她怕哪天突然生孩子,被活活打死;又見不到阿端,心一橫就偷偷投了江。她漂在江麵上時,正好被一艘客船救了。船上人問她家住哪兒,晚霞本是蘇州有名的歌妓,當年溺水後屍體沒找到,如今總不能再回妓院吧?於是靈機一動說:“鎮江姓蔣的是我丈夫。”船上的好心人就花錢雇了條小船,把她直接送到了阿端家。
    蔣老太太剛開始懷疑這姑娘認錯了人,晚霞卻一口咬定沒錯,還把自己怎麽從龍宮逃出來、怎麽被救到這裏的前前後後全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看她言行舉止溫柔得體,心裏挺喜歡;就是擔心她年紀輕輕,未必肯在窮家守一輩子。可晚霞對老太太孝順得很,見家裏沒錢,直接把身上的珍寶首飾脫下來賣了好幾萬錢。老太太看她沒啥別的心思,這才放下心來。但她就怕晚霞哪天突然生孩子,街坊鄰居知道了會說閑話,就跟晚霞商量咋辦。晚霞說:“娘隻要有了親孫子,管別人知不知道呢!”老太太聽了也覺得在理。
    正說著,阿端推門進來了,晚霞高興得差點蹦起來。老太太這下更納悶了——兒子不是早就死了嗎?她偷偷挖開阿端的墳,發現裏麵屍骨好好的埋著,就拿著這事問阿端。阿端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是個鬼!但他怕晚霞嫌棄自己不是活人,叮囑老娘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老太太答應了,就跟街坊鄰居說當初撈上來的不是阿端的屍體。可她心裏還是犯嘀咕:鬼跟人能生孩子嗎?沒過多久,晚霞居然真生下個大胖小子,抱起來跟普通孩子沒啥兩樣,老太太這才徹底放心。
    日子久了,晚霞漸漸覺得阿端不對勁,終於問他:“你咋不早說呢!凡是鬼啊,隻要穿了龍宮的衣服,過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跟活人沒啥兩樣了。要是有龍宮的龍角膠,能接骨長肉,可惜沒早點弄到!”阿端把藏著的夜明珠拿出來賣,有個外國商人出了一百萬兩銀子,家裏一下子就富起來了。趕上老太太過壽,夫妻倆又唱又跳地給老太太敬酒祝壽,這熱鬧勁兒傳到了王府裏。王爺聽說晚霞長得美又會跳舞,想硬搶進府。
    阿端嚇壞了,隻好跑去跟王爺說實話:“我們夫妻倆都是鬼啊!”王爺讓人一驗,發現他倆果然沒有影子,這才信了,不再打歪主意,隻是派宮女到他們家別院學跳舞。晚霞怕被王爺看上,偷偷用烏龜的尿塗在臉上毀了容,這才去教舞。教了三個月,宮女們到底沒學會精髓,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