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青蛙神、青蛙神(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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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神
在江漢一帶,當地百姓祭拜蛙神特別虔誠。蛙神祠裏的青蛙成百上千,有的大得像籠子。要是得罪了蛙神,家裏就會出怪事——青蛙跳到桌椅床榻上,甚至爬牆時貼著牆壁不掉下來,各種詭異樣子都有,這家人就要遭災了。遇上這種情況,大家嚇得要命,趕緊殺牲口擺供品禱告,等蛙神消氣才算完。
楚地有個叫薛昆生的小夥,從小就聰明,長得也俊。六七歲時,有個穿青衣的老婆婆到他家,自稱是蛙神的使者,特意來傳話說,蛙神想把女兒嫁給昆生。昆生他爹是個老實人,心裏壓根不想這事兒,就以孩子還小為由推辭了。雖說當場拒絕了,但也不敢給兒子跟別家定親。過了幾年,昆生漸漸長大,薛家往薑家下了聘禮。沒想到蛙神托夢給薑家說:“薛昆生是我女婿,你們怎麽敢動我的人!”薑家嚇得趕緊把聘禮退了回來。
薛老爹發愁啊,趕緊備了幹淨的祭品去蛙神祠禱告,直說:“我們可不敢高攀跟神做親家。”剛禱告完,就看見供桌上的酒菜裏全漂著大蛆,扭來扭去的。他趕緊把酒菜倒掉,謝罪回家,心裏更是害怕,隻好先由著這事兒去了。
有一天,昆生在路上走,突然來個使者傳蛙神的命令,硬拉著他走。昆生沒辦法,隻好跟著去了。進了一扇紅大門,裏麵樓閣華麗得很。堂上坐著個老頭,看樣七八十歲。昆生跪下磕頭,老頭讓人把他扶起來,賜座在案桌旁。不一會兒,丫鬟婆子圍過來看他,擠了一屋子。老頭回頭吩咐:“去告訴裏麵,說薛郎到了。”幾個丫鬟跑開了。過了會兒,一個老婆婆帶著個姑娘出來,姑娘十六七歲,漂亮得沒人能比。老頭指著她說:“這是小女十娘,她覺得跟你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你爹非覺得我們是異類,不肯答應。婚姻是一輩子的事,父母隻能做主一半,現在就看你自己了。”
昆生盯著十娘,心裏喜歡得不行,嘴上沒說話。老婆婆說:“我就知道郎君肯定樂意。你先回家,我們馬上送十娘過去。”昆生答應了,趕緊跑回家告訴老爹。薛老爹急得團團轉,想不出辦法,就教兒子怎麽去謝絕,可昆生死活不肯去。正念叨著,門外已經傳來花轎聲,一群穿青衣的人簇擁著十娘進門了。十娘上堂拜見公婆,老兩口一看姑娘這麽俊,頓時喜笑顏開。
當天晚上倆人就拜堂成親了,小日子過得特別恩愛。從這以後,蛙神老兩口時常到薛家串門。看他們穿的衣服,紅衣服就是報喜,白衣服就是送財,每次來都顯形,所以薛家日子越過越興旺。自打跟神家結了親,院裏院外、廁所牆角全是青蛙,沒人敢罵敢踢。可昆生畢竟年輕任性,高興的時候就由著它們,生氣了就一腳踩死,壓根不心疼。
十娘雖說平時挺溫順,可天生愛生氣,特別看不慣昆生這麽糟踐青蛙,但昆生壓根不因她是神家姑娘就收斂。有回十娘話說得重點,昆生當場就炸了:“難不成仗著你爹媽能降災,我就得怕?老爺們兒還能怕幾隻青蛙?”十娘最忌諱人提“蛙”字,聽他這麽說氣得臉都白了:“自打我進門,你家地裏多打了糧食,買賣多賺了錢,哪樣少了?現在全家老小吃喝不愁,你倒像翅膀硬了的貓頭鷹,想啄母眼珠子了?”
昆生更來氣:“我還嫌這些青蛙髒,怕傳給後代呢!不如趁早散夥!”當場就把十娘趕走了。老兩口聽說這事,十娘早沒影了,趕緊罵兒子,讓他快去追回來。可昆生正在氣頭上,死活不去。到了夜裏,他跟他媽全病倒了,又暈又吐吃不下飯。他爹嚇得趕緊拿荊條去蛙神祠道歉,話說得要多懇切有多懇切。過了三天,倆人病才好。十娘自己也回來了,小夫妻又跟從前一樣好了。
可十娘每天就濃妝豔抹坐著,從不碰針線活,昆生的衣服鞋襪全扔給婆婆。有天婆婆忍不住抱怨:“兒子都娶媳婦了,還得我伺候!別人家媳婦伺候婆婆,我家倒好,婆婆伺候媳婦!”十娘剛好聽見,賭氣跑上堂說:“我早晚給您端飯問安,當媳婦的哪點做得不對?不過是舍不得雇人,讓您累著了罷了。”婆婆啞口無言,又羞又氣自己哭了。
昆生回來看見娘臉上的淚痕,問清緣由,扭頭就罵十娘。十娘叉著腰跟他吵,一句不讓。昆生吼道:“娶媳婦不能哄老人開心,還不如不娶!就算惹老青蛙發怒,大不了遭災死了算!”又把十娘趕了出去。十娘也氣得頭也不回走了。第二天,薛家房子就起火了,燒了好幾間屋,桌椅床鋪全燒成了灰。
薛昆生氣壞了,直接跑到蛙神祠裏罵街:“你們養閨女不懂伺候公婆,半點家教沒有,還淨護著她的短!神不是最講公道嗎,哪有教人怕老婆的道理!再說了,夫妻吵架是我們倆的事,跟我爹媽有啥關係?要砍要殺衝我來!要是不敢動我,我今兒就把你這祠堂燒了,咱走著瞧!”說完真扛著柴火到神殿下,點著火就要燒。周圍鄉親全來求情,他才氣鼓鼓地回家了。老兩口聽說這事,嚇得臉都白了。
當晚,蛙神托夢給鄰村人,讓幫女婿家蓋新房。第二天,大家扛著木料帶著工匠就來了,薛家怎麽推辭都沒用,每天幾百人在路上排著隊,沒幾天就蓋起一片新房子,床鋪帳幔家具全備齊了。剛收拾利落,十娘自己回來了,上堂給公婆賠不是,話說得溫柔極了。轉身又對昆生笑,全家頓時轉怒為喜。
從這以後十娘脾氣越發溫和,過了兩年,全家沒紅過臉。可十娘最怕蛇,有次昆生惡作劇,把小蛇裝盒子裏騙她打開。十娘一看臉都白了,指著昆生罵。昆生起初還笑,後來被罵急了也跟她吵。十娘說:“這次不用你趕,我主動走!從此一刀兩斷!”說完摔門走了。
薛老爹嚇得拿棍子揍兒子,又趕緊去神祠賠罪。幸好蛙神沒降災,但之後徹底沒了動靜。過了一年多,昆生越想越後悔,偷偷到神祠求十娘回來,可一點回應沒有。沒多久聽說蛙神把十娘許給了袁家,昆生徹底心涼,也想跟別家提親,可相了好幾家,沒一個比得上十娘的,心裏越發想念。
他偷偷去袁家探信,隻見袁家正刷牆掃地,明顯在等花轎娶親。昆生又羞又氣,飯都吃不下,直接病倒了。父母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正昏昏沉沉時,有人拍他肩膀:“大老爺們兒三番五次鬧分手,現在又裝可憐!”昆生睜眼一看,竟是十娘!他高興得蹦起來:“你咋回來了?”十娘說:“按你輕薄人的態度,我早該聽爹的話改嫁了。袁家彩禮早收下了,選好的吉日就在今晚,我爹又不好意思退彩禮,我隻好自己把彩禮扛回來啦。”
十娘剛出門時,她爹追出來喊:“傻丫頭!不聽我的話,以後被薛家欺負死,也別回來!”昆生聽了這番話,感動得直掉眼淚。全家人都高興壞了,趕緊跑去告訴老兩口。婆婆一聽,顧不上等十娘來拜見,直接衝進兒子屋裏,拉著十娘的手哭了起來。打這以後,昆生也成熟了,不再搞惡作劇,小夫妻感情越發深厚。
十娘說:“以前看你做事輕浮,怕咱們不能白頭偕老,所以不敢生孩子留在世上;現在知道你沒二心了,我該給你生娃了。”沒過多久,蛙神老兩口穿著紅袍來到薛家。第二天,十娘生孩子,一下就生了倆兒子。從這以後,蛙神一家三天兩頭往薛家跑。
要是有鄉親得罪了蛙神,就先找昆生求情;然後讓女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進十娘的閨房,給十娘磕頭請安,隻要十娘笑了,這事就算了結。後來薛家後代越來越多,當地人都叫他們“薛蛙子家”。附近的人礙於情麵不敢當麵這麽叫,可遠處的人就不管那麽多了,見了麵就這麽喊。
青蛙神又)
青蛙神顯靈的時候,常常借巫師的嘴說話。巫師能摸準神的喜怒:要是告訴信徒們“神高興啦”,那青蛙神馬上就到;要是說“神發火啦”,那信眾家裏男女老少都得愁得唉聲歎氣,飯都吃不下。這到底是民間瞎傳呢,還是神靈真有靈驗,不全是胡編的?
有個姓周的富商,摳門得出了名。那會兒街坊湊錢修關帝廟,窮富都多少捐了點,就這周老板一毛不拔。拖了好久,廟修不起來,牽頭的人正愁沒轍呢。趕上大夥辦賽蛙神的祭祀,巫師突然開口:“關老爺派蛙神來管募捐,把功德簿拿過來。”眾人趕緊照辦。巫師說:“捐過的不勉強,沒捐的自己掂量著寫個數。”大家恭恭敬敬答應著,各自報了數。巫師掃視一圈:“周某在不在?”周老板正躲在人堆後麵,生怕被神盯上,一聽這話臉都白了,磨磨蹭蹭往前挪。巫師指著簿子:“你捐一百兩。”周老板更慌了。巫師發火道:“你搞外遇被人抓包,還肯掏二百兩贖身,做善事倒舍不得?”原來周老板跟個婦人私通,被人家丈夫堵了,拿二百兩才擺平,這事被巫師抖摟出來了。周老板又羞又怕,隻好按數寫上。
回家跟老婆一說,老婆說:“這是巫師訛人呢!”後來巫師多次來要,周老板死活不給。有天晌午他正睡覺,忽聽門外像牛喘氣。出門一看,隻見一隻巨蛙,身子剛好擠過房門,慢悠悠地挪進來,進門後轉身趴著,下巴擱在門檻上,全家都嚇傻了。周老板說:“肯定是來討捐款的。”趕緊燒香禱告,說先給三十兩,剩下的分期給,蛙不動;又說給五十兩,蛙身子一縮,小了一尺多;再加二十兩,縮得像鬥那麽大;說全給,就縮成拳頭大小,慢悠悠爬出去,鑽牆縫走了。周老板趕緊把五十兩送到工地,大家都覺得奇怪,他也不說為啥。
過了幾天,巫師又說:“周某還欠五十兩,咋不催?”周老板聽了害怕,又送十兩,想就此了結。一天夫妻倆正吃飯,青蛙又來了,跟上次一樣,瞪著眼像是發火。不一會兒跳到床上,床晃得快散架;它把嘴擱在枕頭上睡覺,肚子鼓得像牛,把床四角都撐滿了。
周老板嚇破了膽,趕緊把一百兩湊齊送過去。可那青蛙趴在地上紋絲不動,拿秤稱了稱錢數沒錯,它還是不挪窩。半天功夫,小蛤蟆越聚越多,第二天更是密密麻麻——鑽糧倉、跳床鋪,哪兒都是。碗口大的蛤蟆蹦上灶台吃蒼蠅,把鍋碗瓢盆弄得稀爛,飯菜全沾了髒東西,根本沒法吃。到第三天,院子裏爬滿蛤蟆,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一家子嚇得魂飛魄散,實在沒轍了,隻好又去求巫師。
巫師說:“肯定是捐得還不夠。”周老板趕緊燒香許願,又加了二十兩,那巨蛙才抬了抬腦袋;再加了些,才抬起一條腿;直到湊滿先前說的一百兩,它四條腿全站起來,慢慢挪下床出門。可剛笨手笨腳走了幾步,又轉身趴回門裏頭。周老板慌了神又問巫師,巫師一看就知道他得趕緊掏錢,周老板沒轍,把剩下的錢全給了巫師,那巨蛙才徹底離開。剛走幾步,身子猛地縮小,混在一群小蛤蟆裏找不著了,密密麻麻的蛤蟆群這才漸漸散開。
等關帝廟修成了,搞開光儀式還缺經費。巫師突然指著牽頭的人說:“某某該出多少多少。”一共十五個管事的,唯獨漏了倆。大夥禱告說:“我們跟那倆都捐過了。”巫師說:“我不管窮富,隻按你們貪汙的數目來算。這些昧心錢不能自己揣兜,不然要遭橫禍。念在你們牽頭辛苦,我替你們消災。除了那倆廉潔的,就算是我家當巫師的,也不能私藏——我先帶頭掏!”說完衝進自家屋,翻箱倒櫃。他老婆問咋回事也不答,把家裏積蓄全卷出來,跟大夥說:“我私吞了八兩銀子,現在全交出來。”一稱重才六兩多,讓人記上欠數。眾人嚇傻了,不敢反駁,都乖乖按數交錢。
這巫師事後根本不記得自己幹了啥,有人告訴他,臊得把衣服都典當了才補齊。隻有那倆沒交夠錢的,完事一個病了一個多月,一個長了毒瘡,看病花的錢比欠的還多,大夥都說這是貪錢的報應。
蒲鬆齡說:“老蛙神管著募捐,連周扒皮這樣的都能逼他行善,比起那些用釘子紮、繩子拖的催債法,不是強太多了?他揭發監守自盜的人,又替他們消災,這看似威猛,其實是行慈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