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樂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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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仲是西安人。他爹死得早,他娘懷著他的時候爹就沒了,所以他一出生就是沒爹的遺腹子。他娘信佛信得厲害,葷腥不沾,酒也不喝。樂仲長大以後,偏偏是個酒肉不忌的主兒,心裏頭總偷偷嘀咕他娘太死板,還總拿大魚大肉勸娘吃,每次都被娘罵回來。
    後來他娘病重,快咽氣的時候突然特別想吃肉。樂仲急得團團轉,一時半會兒找不著肉,一咬牙割了自己左大腿上的肉煮了給娘吃。他娘吃了肉病稍微好了點,可轉眼就後悔破了佛家的戒律,說什麽也不肯再吃東西,最後餓死了。樂仲這下傷心壞了,覺得對不住娘,又抄起刀子往自己右大腿上割,一直割到見了骨頭。家裏人趕緊把他救下來,裹上布條敷了藥,這才慢慢好起來。
    打這以後,樂仲心裏頭既感念娘一輩子守節不容易,又覺得她為了信佛把自己餓死太傻了。一氣之下,他把家裏供著的佛像全燒了,專門立了個娘的靈位供著。每次喝多了,就對著靈位哭天搶地。
    樂仲到二十歲才娶媳婦,可身子骨還跟個半大孩子似的。剛結婚三天,他就跟人說:“男女那點事兒啊,是天下最髒的事,我可真覺得沒意思!”說完直接把媳婦休了。媳婦她爹顧文淵托了好多親戚來勸,求了他三四回,樂仲死活不鬆口。過了半年,顧老爺子沒辦法,隻好把女兒改嫁了。
    樂仲打光棍過了二十年,日子過得越來越隨性:跟家裏的奴才、唱戲的都能坐一塊兒喝酒;街坊鄰居來借錢求幫襯,他眼睛都不眨就給;聽說有人嫁女兒連口鍋都沒有,他直接把自家灶頭上的鍋揭下來送過去,自己跑鄰居家借鍋做飯。那些遊手好閑的無賴知道他性子軟,整天圍著他轉,變著法兒騙他錢。有回有人賭輸了沒錢,在他麵前哭哭啼啼,說催債的逼得緊,眼看要把孩子賣了。樂仲二話不說,把自己準備交稅的錢全拿出來給了那人;等收租子的上門了,他才想起自己沒錢,隻好把家裏東西拿去典當湊數。就這麽著,家底兒越來越薄。
    早先樂仲家挺富裕的時候,同宗族的子弟們都搶著巴結他,家裏東西隨便拿,誰也不計較;等他落魄了,連問寒問暖的人都沒幾個。樂仲倒是看得開,壓根不在意這些。
    有一年趕上他娘的忌日,樂仲正好病了,爬不起來去上墳,想讓族裏的子弟代替他去祭拜,結果那些人個個找借口推辭。樂仲隻好在家擺上祭品,對著娘的靈位哭天搶地,越想越難過——自己連個後代都沒有,這事兒成了他的心病。想著想著,病就更重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感覺有人在摸他,勉強睜開眼一看,竟然是他娘!他嚇了一跳,問:“娘,您從哪兒來的?”他娘說:“看家裏沒人去上墳,我就回來吃點祭品,順便看看你這病。”樂仲又問:“娘,您現在住哪兒啊?”他娘說:“在南海呢。”被娘這麽一摸,樂仲感覺渾身涼快下來。等他徹底睜開眼,四周瞅了個遍,壓根沒人,可病居然好了。
    病好了以後,樂仲心裏就琢磨著:得去南海一趟,看看娘到底住哪兒。
    正好鄰村有人組織信佛的“香社”要去南海,樂仲一咬牙賣了十畝地,揣著錢就想跟著一塊兒去。可香社裏的人嫌他平時喝酒吃肉不幹淨,紮堆兒把他排擠出去了。樂仲不管那套,硬跟著隊伍走。路上他照樣大口喝酒、啃牛肉、嚼蔥蒜,那幫人更看他不順眼了,趁他喝醉睡著,偷偷溜了沒帶他。
    樂仲就自己一個人走。到了福建,遇見個朋友請他喝酒,席上有個有名的妓女叫瓊華。樂仲聊著聊著說起要去南海的事兒,瓊華居然說願意跟他一起去。樂仲高興壞了,催著瓊華收拾行李,倆人就一塊兒上路了。雖說吃住都在一塊兒,可愣是沒發生啥男女私情。
    等走到南海,之前那幫香社的人見樂仲居然帶著個妓女來,更嘲笑他了,嫌他低俗,拜祭的時候都不願跟他站一塊兒。樂仲和瓊華也不理他們,就等他們拜完了自己再拜。那幫人拜的時候,啥異象都沒有。可等樂仲和瓊華剛跪下磕頭,猛地看見整個海麵開滿了蓮花,每朵花上都掛著珍珠串成的瓔珞!瓊華瞅見蓮花上坐的是菩薩,樂仲卻看見每朵花上都是他娘的臉。他急得大喊著朝娘奔過去,縱身一跳就撲進了蓮花叢裏。
    這時候,眾人看見萬千朵蓮花突然全變成了彩霞,像塊錦緞把海麵遮得嚴嚴實實。沒多大功夫,雲彩散了,海麵也平靜下來,剛才的景象全沒了,可樂仲好端端地站在海岸邊。他自己都鬧不明白咋從海裏出來的,身上衣服鞋子連個水點兒都沒沾。他望著大海哇哇大哭,哭聲把海島都震得嗡嗡響。瓊華在旁邊好一頓勸,倆人才傷心地離開寺院,雇船往北走。
    半道上有個富家子弟把瓊華招走了,樂仲隻好一個人在旅館歇腳。有天看見個八九歲的小孩在飯店裏要飯,可那長相打扮咋看都不像窮孩子。樂仲細問之下,才知道孩子被繼母趕出來了,心裏頭直發酸。這孩子就一直黏在樂仲身邊,苦苦求他收留,樂仲一心軟就把他帶回了家。問他姓啥,孩子說:“我叫阿辛,姓雍。聽我娘說,她嫁給姓雍的才六個月就生下了我。其實我本姓樂。”
    樂仲大吃一驚,心裏犯嘀咕:我這輩子就結過一次婚,按說不該有兒子啊。他趕緊問樂家是哪兒的,阿辛說:“不曉得。不過我娘死的時候給了我一封信,叫我千萬別弄丟。”樂仲急忙要過信一看,竟然是當年他跟顧家女兒的離婚協議書!他驚呼:“你真是我兒子啊!”核對了阿辛出生的年月,確實跟他結婚離婚的時間能對上,心裏頭那叫一個安慰。
    可家裏日子越來越緊巴,過了兩年,賣地的錢快花光了,連仆人都雇不起了。有天他正跟兒子自己生火做飯呢,突然有個漂亮女人走進來,樂仲一瞧,喲,這不是瓊華嗎!
    樂仲嚇了一跳,問:“你咋跑這兒來了?”瓊華笑著說:“咱倆早就算是假夫妻了,還問啥呀?之前沒立刻跟你走,隻是因為家裏有個老母親;現在她過世了。我琢磨著不嫁人吧,沒地方落腳;嫁人吧,又怕壞了名聲;想來想去兩全其美的法子,就是來投奔你,所以千裏迢迢就趕來了。”說完就 unpack 行李,幫著阿辛做飯。樂仲心裏美得不行。到了晚上,他還是跟兒子一塊兒睡,另外收拾了個屋子給瓊華住。阿辛拿瓊華當親媽,瓊華也疼孩子疼得不行。親戚鄰居聽說這事,都跑來調侃樂仲,倆人倒都樂嗬嗬地受著。家裏來客人了,瓊華全包圓兒準備酒菜,樂仲也不問她錢哪兒來的。
    慢慢地,瓊華拿出金珠首飾,把以前賣了的田產又贖了回來,還買了一堆丫鬟仆人、牛馬牲口,家業一天比一天興旺。樂仲總跟瓊華說:“我喝高的時候,你可得躲遠點,別讓我看見。”瓊華笑著答應了。有天樂仲喝大了,嚷嚷著叫瓊華。瓊華化著濃妝出來,樂仲盯著她看了老半天,突然高興得手舞足蹈:“我明白了!”一下子酒醒了,隻覺得眼前亮堂得晃眼,連住的房子都變成了瓊樓玉宇,過了好一會兒才恢複原樣。打這以後,他再也不去外頭酒館喝酒了,天天就跟瓊華對飲。瓊華吃素,平時就用茶水伺候他。
    有天樂仲微醺,讓瓊華看他大腿,隻見當年割肉的傷疤變成了兩朵紅蓮花,凸在皮肉上。瓊華覺得稀奇,樂仲笑著說:“你瞧這花開了以後,咱這二十年的假夫妻就得散夥嘍。”瓊華當真了。等給阿辛娶了媳婦,瓊華就慢慢把家事交給兒媳婦,跟樂仲搬到別院住。兒媳婦三天來請個安,不是啥疑難事兒都不打擾他們。老兩口就使喚倆丫鬟:一個溫酒,一個沏茶。
    有天瓊華去兒子屋裏,兒媳婦跟她念叨了半天,娘兒倆一塊兒去看樂仲。一進門,見樂仲光著腳坐在床上,聽見動靜睜開眼笑了笑:“你們母子倆來啦,好!”說完又閉上眼。瓊華嚇壞了,喊:“你這是要幹啥?”低頭一看他大腿,那朵蓮花全開了。伸手一探鼻息,已經沒氣了。瓊華急得雙手去按那朵花,一邊求告:“我大老遠跟了你,多不容易啊!給你養兒子、教媳婦,也算有點功勞吧?就算差個兩三年,你咋就不能多等我幾天呢?”
    過了一會兒,樂仲忽然睜眼笑著說:“你自有你的緣分,何必硬拉著我作伴呢?行吧,就為你多留幾天。”瓊華鬆開手,隻見他腿上的蓮花又合攏了。打這以後,樂仲跟沒事人一樣該說說該笑笑。又過了三年多,瓊華快四十歲了,看著還跟二十來歲大姑娘似的。有天她突然跟樂仲說:“人死後被人抬著頭腳入殮,實在不體麵。”說完就雇人做了兩口棺材。阿辛嚇一跳,問她為啥,瓊華隻說:“你別管。”
    棺材做好那天,瓊華洗完澡化完妝,把兒子兒媳叫到跟前說:“我要走了。”阿辛哭著說:“這幾年全靠娘操持,咱家才沒凍著餓著。您還沒享幾天福,咋就舍下我走了?”瓊華歎口氣:“你爹積德你享福,家裏的奴婢牛馬,都是當年騙你爹錢的人來還債的,我可沒啥功勞。實話說吧,我本是天上的散花天女,當年動了凡心才被貶到人間三十多年,如今期限到了。”說完自己爬進棺材裏,再喊她時,眼睛已經閉上了。
    阿辛哭著去找他爹,才發現樂仲不知啥時候已經挺直身子沒了氣,身上的衣服還整整齊齊的。阿辛哭得快背過氣去,把爹娘的棺材停在堂屋,好幾天沒敢蓋棺,盼著他們能活過來。隻見樂仲棺材邊冒出光來,把四麵牆照得透亮;瓊華的棺材裏飄出陣陣香氣,鄰居家都能聞見。等棺材蓋上後,光和香氣才慢慢淡下去。
    下葬之後,樂家那些本家子弟眼饞他家的家產,紮堆兒想把阿辛趕走,鬧到官府去。縣官也分不清家產該歸誰,打算把一半田產判給樂家子弟。阿辛不服氣,又告到郡裏,官司拖了好久沒結果。
    原來當年顧文淵把女兒嫁給姓雍的,過了一年多,雍家舉家搬到福建,從此斷了音信。顧老爺子沒兒子,天天念叨閨女,跑去福建找女婿,才知道女兒早死了,外孫被繼母趕出門。他要告官,雍家怕事想花錢堵他嘴,顧老爺子死活不要,非要找回外孫,可找了好久都沒音訊。
    有天顧老爺子在路上躲轎子,轎子裏的美人突然喊他:“您是顧老爹吧?”顧老爺子答應了,美人說:“你外孫就是我兒子,現在樂家住著,別再打官司了。你外孫正遇著難處,趕緊去幫他!”顧老爺子想細問,轎子已經走遠了。他這才收了錢往西安趕,到的時候正趕上樂家官司鬧得最凶。顧老爺子自己跑到官府作證,把女兒回娘家的日子、改嫁的日子、外孫出生的年月說得清清楚楚。
    樂家那幫本家子弟全被官府打了板子趕跑,這場家產官司才算徹底了結。顧老爺子回老家後,跟人念叨起路上遇見轎中美人的日子,一算才發現,正好就是瓊華去世那天。阿辛後來把顧老爺子一家接到自己身邊,給了他們房子和丫鬟伺候。顧老爺子六十多歲時又生了個兒子,阿辛也一直盡心照料著這爺倆。
    蒲鬆齡說:“整天吃素戒酒的,不過是學個佛的樣子;可像樂仲這樣活得率真自在的,才暗合了佛的真性情。你看他對著瓊華這麽個大美人,眼裏隻當她是清淨修行的夥伴,壓根沒往男女私情上想。倆人在一塊兒過了三十年,說有情吧又沒那檔子事兒,說無情吧又互相扶持,這才是菩薩在人間的真模樣啊!凡夫俗子們,哪能看透這其中的玄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