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鬼隸、王十、大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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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隸
曆城縣有兩個差役,奉縣令韓承宣的命令,到別的郡去辦差事,年底才往回趕。路上遇見兩個人,穿著打扮也像官府的差役,就一起走邊聊天。倆差役說:“濟南府的捕快,我認識十有八九,可二位看著麵生得很。”那兩人說:“跟你實話說了吧,我們是城隍爺的鬼差,現在要送公文到東嶽大帝那兒去。”
差役問:“公文裏說的啥事兒啊?”鬼差回答:“濟南府要遭大劫難了,公文上報的是這次要被殺死的人數。”差役嚇了一跳,追問具體數目。鬼差說:“也不太清楚,估計快到一百萬了。”差役又問啥時候出事,回答說“正月初一”。
這倆差役一聽,互相看了看,心裏發毛——按行程算,他們回濟南府的時候正好是除夕,怕趕上這劫數;可要是在路上拖延,又怕回去被長官怪罪。鬼差說:“耽誤了送公文,罪過是小;要是趕回去撞上劫數,那可是殺身大禍啊!你們最好找地方躲起來,先別回濟南。”
倆差役就聽了鬼差的話。沒過多久,北方的軍隊打過來,血洗濟南城,死了上百萬百姓。這倆差役因為躲在別處,才保住了命。
王十
高苑縣有個叫王十的老百姓,在博興縣靠背鹽賣為生。有天夜裏,他被兩個人抓住了。王十以為是鹽商雇的巡邏兵,趕緊扔下鹽擔子想逃,可腳像灌了鉛似的挪不動,轉眼就被捆上了。他嚇得直求饒。
那倆人說:“我們不是鹽鋪的人,是陰曹地府的鬼差。”王十更怕了,求他們讓自己回家跟老婆孩子告個別。鬼差不答應,說:“你這回去也不是馬上就死,就是暫時去當個差役。”王十問:“幹啥差役啊?”鬼差說:“陰間新來了閻王爺,一看奈河都淤塞了,十八層地獄的茅廁也滿得冒尖,所以要抓三種人去淘河:小偷、私鑄銅錢的、賣私鹽的;還有一種人去刷廁所:就是樂戶古代搞歌舞的賤籍)。”
王十隻好跟著走,進了一座城池,到了一個官衙,看見閻王爺坐在上麵,正核對花名冊呢。鬼差上前稟報:“抓到一個賣私鹽的王十。”閻王爺瞅了王十一眼,突然發火說:“賣私鹽這事兒,往大了說偷逃國家稅錢,往小了說坑害老百姓!但現在那些貪官和奸商嘴裏的‘私鹽’,好多都是天下的老實人!窮人湊點零碎錢做本,就想賺點糊口的辛苦錢,這算哪門子私鹽啊!”
說完,閻王爺罰那倆鬼差去買四鬥鹽,加上王十原來背的,一起給他運回家。又把王十留下,給了他一根帶刺的骨朵棒,讓他跟著其他鬼差去監督淘河工程。鬼差帶著王十到了奈河邊,隻見河裏幹活的人挨挨擠擠,跟螞蟻似的。再看河水又渾又紅,臭氣熏天。淘河的人都光著身子拿簸箕鐵鍬,在水裏鑽進鑽出。筐裏滿是朽骨頭爛屍體,水深的地方得潛到水底去撈。誰幹活偷懶,就拿骨朵棒往背上屁股上招呼。
一起監督的鬼差給了王十一顆豆子大的香綿丸,讓他含在嘴裏才能靠近岸邊。王十看見老家高苑縣的一個鹽商也在淘河的人堆裏,就專門找他茬:一下河就拿棒子抽他背,一上岸就敲他腿。鹽商嚇得總躲在水裏不出來,王十這才消停點。就這麽折騰了三天三夜,淘河的人累死了一半,河總算疏通了。之前那倆鬼差又把王十送回家,他猛地一下就醒了。
原來啊,王十背鹽沒回家那天,天亮時他老婆開門,看見院子裏放著兩袋鹽,但人一直沒回來。家裏人到處找,最後在路邊發現他“死”了,抬回家時還有口氣,正納悶咋回事呢。等他醒了,才把陰間的事兒說了一遍。巧的是,那個鹽商也在前一天“死”了,直到這天也一起醒了過來。
骨朵打在身上的地方,全爛成了大膿瘡,渾身皮肉潰爛流膿,臭味熏得人沒法靠近。王十特意去看他,那鹽商遠遠望見王十,嚇得縮進被子裏,跟在奈河裏躲著挨打時一個樣。熬了整整一年,他身上的傷才好利索,從此再也不敢做鹽商了。
蒲鬆齡說:“要說這賣鹽的門道,朝廷說的‘私鹽’,指的是不按官定規矩來的;可現在當官的和鹽商說的‘私鹽’,其實是不順著他們私下撈錢的買賣!最近山東這邊新定了規矩,本地鹽商到處開鹽店,各占一塊地盤。不光這個縣的百姓不能去那個縣買鹽,就連這家鹽店的人,都不許去那家買。可鹽店裏卻偷偷搞低價促銷,勾引別的縣百姓來買:賣給外縣人就便宜,賣給本地人就翻倍漲價。還在路上設了巡邏隊,非要把本地百姓全圈在他們的網裏。要是有別的縣人偷偷跑到本地來,抓住了絕不輕饒。這邊那邊互相挖坑,結果那些跨店買鹽、或者假冒外縣人的老百姓就越來越多。一旦被巡邏隊抓住,先拿刀棍打折他們的腿,再送到官府;官府就用枷鎖鎖起來,這就叫‘私鹽犯’。唉,這也太冤了!
漏繳上萬稅銀的不算私鹽,背幾升幾鬥鹽糊口的就是私鹽;在本地賣給外縣不算私鹽,在本地買本地的反倒是私鹽,這上哪兒說理去!法律裏鹽法最嚴,可原本是不禁止窮苦軍民背點鹽換口吃的,現在倒好,真正的大走私全不管,專門盯著殺這些窮苦百姓!再說這些窮百姓,家裏老婆孩子餓得直哭,上不犯法當賊,下知廉恥不做娼,實在沒活路了,才借十文錢想賺一文利息。要是全縣都是這樣的人,夜裏不關門都沒事,難道不是天下的良民嗎?那些鹽商啊,別說讓他們淘奈河了,就算讓他們去刷地獄的廁所都活該!可官府在春秋節收下他們那點小恩小惠,就用王法幫著他們殘害良民。這麽看的話,窮百姓要想活下去,還不如去當賊或者私鑄銅錢呢:當賊的大白天搶劫,官府裝聾作啞;鑄錢的爐火衝天,官府睜眼瞎;就算將來下地獄淘河,也不至於像賣鹽的這樣,賺點糊口錢就被官刑伺候!”
唉!上邊沒有仁慈的官老爺,反倒聽信奸商的歪招,規矩一天比一天詭詐,難怪刁民越來越多,良民卻一天天被逼死!
各縣城的鹽商,按老規矩每年得拿若幹石鹽和錢送給本縣官府,美其名曰“食鹽費”。逢年過節還要備上厚禮。鹽商要是有事拜見縣官,縣官還客客氣氣的,讓他們坐著說話,有時還上茶呢。可要是送個販鹽的到官府,那下手狠得連喘口氣都來不及。
張石年先生當淄川縣令的時候,鹽商來見他,按老規矩作了個揖,沒下跪磕頭。張公火了:“以前的縣令收了你們的賄賂,才對你客客氣氣;我是花錢買鹽吃的,你個什麽商人,敢在公堂上跟我平起平坐?”說著就擼起褲腿要拿板子打他。鹽商嚇得趕緊磕頭認錯,才算完事。
後來鹽店抓到兩個背鹽賣的,一個跑了,一個被扭送到官府。張公問:“抓了倆販鹽的,另一個呢?”被抓的人說:“逃了。”張公說:“你腿瘸了跑不動?”那人說:“能跑。”張公說:“既然被抓住了,按理該跑不了;要是真能跑,你站起來試試,我看看你能不能跑。”那人跑了幾步想停下,張公喊:“接著跑,別停!”那人撒丫子猛跑,直接衝出公堂沒影了。旁邊看熱鬧的人都笑了。
張公愛護百姓的事不止這一件,這不過是他的一件小事,可縣裏的老百姓到現在還樂意念叨呢。
大男1
成都有個讀書人叫奚成列,家裏有一妻一妾。小妾姓何,小名叫昭容。原配妻子早早就沒了,他續娶了申氏。這申氏性子特別妒忌,不光虐待何氏,連帶著奚成列也遭她磋磨。家裏整天吵吵鬧鬧,鬧得人壓根沒法過日子。奚成列實在忍不了,一賭氣離家出走了。
他走了以後,何氏生下個兒子,取名大男。奚成列一直沒回來,申氏連飯都不讓何氏跟自己一起做,每天按天數給她一點糧食。大男慢慢長大了,家裏開銷越來越緊,何氏就靠紡線織布貼補家用。大男看見私塾裏的孩子們念書,也吵著要去讀。母親覺得他年紀太小,先送他去試試。沒想到大男特別聰明,學東西比別的孩子快一倍。教書先生覺得這孩子是個奇才,主動說不要學費。何氏這才放心讓他跟著先生讀書,平時送點薄禮表示感謝。就這麽過了兩三年,大男把經書念得滾瓜爛熟。
有一天他回家跟母親說:“私塾裏五六個孩子,都跟他們爹要錢買餅吃,為啥就我沒有?”母親說:“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緣由。”大男又問:“我現在才七八歲,啥時候才算長大啊?”母親哄他說:“你去私塾的路上經過關帝廟,拜拜關老爺,求他保佑你快點長大。”大男當真了,每次路過都進去磕頭。母親知道了,問他:“你跟關老爺許了啥願啊?”他笑著說:“就盼著明年就讓我長到十六七歲!”母親聽了直樂。說來也怪,大男不光書念得好,個子也長得飛快,到十歲時看上去就像十三四歲的少年,寫的文章已經有模有樣了。
有一天他對母親說:“您以前說等我長大了就告訴我爹在哪兒,現在總該說了吧?”母親支吾著說:“還不行,還不行。”又過了一年多,大男看上去跟成年人差不多了,追著問得更緊,母親這才把他爹當年離家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大男聽得傷心不已,當下就說要去找父親。母親勸他:“你年紀還小,你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麽能說走就走?”大男沒吭聲就出門了,到了中午還沒回來。何氏去私塾問先生,先生說從早上吃完飯後就沒見著人。她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花錢雇人四處找,可哪兒都不見大男的影子。
原來大男一出家門,就順著大路往前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路上遇見個要去夔州的人,姓錢。大男一路討飯跟著他走。錢某嫌他走得慢,花錢給他租了個代步的工具,結果盤纏很快就花光了。到了夔州,兩人一起吃飯時,錢某偷偷在食物裏下了毒,大男吃完昏昏沉沉沒察覺。等他醒來時,已經被錢某帶到一座大寺廟裏。錢某謊稱這是自己兒子,說孩子突然生病沒錢治,把他賣給了廟裏的和尚。
和尚見這孩子長得清秀俊朗,爭著要買他。姓錢的拿了錢就走了。和尚給大男灌了點水,他才慢慢醒過來。寺廟的老方丈聽說了,過來一看,覺得這孩子相貌不凡,細細盤問,才知道了前因後果。老和尚很同情他,給了他些錢讓他走。
路上遇到個瀘州的蔣秀才,剛科舉落榜回家,問清了大男的遭遇,覺得他孝順難得,就帶著他一起走。到了瀘州,讓他住在自己家裏。過了一個多月,四處打聽奚成列的消息。有人說福建有個姓奚的商人,大男就向蔣秀才辭行,想去福建。蔣秀才送了他衣服鞋子,鄉親們也湊錢幫他。
路上遇見兩個賣布的商販,要去福清,就邀大男一起走。走了幾天,那倆商販瞅見他包袱裏的錢,把他騙到沒人的地方,捆住手腳搶走了錢。正好永福縣的陳老頭路過,解開繩子把他帶回了家。陳老頭家裏很有錢,各地商販很多都跟他有生意往來,他就囑咐南來北往的客商幫忙打聽奚成列的下落,讓大男留在家裏陪自己的孩子讀書。大男就這麽在陳家住下,不再四處奔波了。可離家越來越遠,音訊更加不通了。
再說何昭容一個人過了三四年,申氏克扣她的用度,硬逼她改嫁。何氏死活不肯。申氏把她強賣給重慶的商人,商人搶著帶走了她。夜裏,何氏用刀割自己,商人不敢再逼。等傷好了,又把她轉賣給鹽亭的商人。到了鹽亭,何氏拿刀子刺向心口,傷口深到能看見髒腑。商人嚇壞了,趕緊敷藥,等傷好了,她求著要當尼姑。商人說:“我有個生意夥伴,沒那方麵的能力,一直想找個人縫縫補補,這跟當尼姑差不多,也能抵點我買你的錢。”何氏答應了。商人用轎子把她送去,一進門,主人迎出來——竟然是奚成列!
原來奚成列早就棄文從商了,那商人看他沒老婆,就把何氏送給他。兩人相見又悲又驚,各自訴說了一番苦頭,才知道兒子大男找父親還沒回來。奚成列趕緊托各地客商留意大男的消息。從此何昭容就從妾變正妻了。可她吃了太多苦,身上落下不少病根,幹不了重活,就勸奚成列納妾。奚成列想起以前的禍事,不肯答應。何氏說:“我要是那種爭風吃醋的人,這幾年早跟著別人生孩子了,還能有今天嗎?再說別人怎麽對我的,我心裏清楚,怎麽能自己也去做那樣的事呢?”奚成列這才托客商,買了個三十多歲的老婦人做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