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薛慰娘2、田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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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慰娘2
沒過多久,果然有個當官的來到村子裏,打聽他父親墳墓的位置,自稱是平陽的進士李叔向。之前呢,他父親李洪都跟同鄉一個姓甲的一起做生意,死在了沂州,姓甲的就把他埋在了亂葬崗。姓甲的回老家後也死了。那時候李老頭的三個兒子都還小。老大伯仁後來中了進士,在淮南當縣令,多次派人來找父親的墳墓,始終沒人知道在哪兒。老二仲道被舉薦為孝廉。李叔向是最小的,也考上了進士。這回他親自來尋父親的屍骨,到了沂州就四處打聽。進士他到了村子,村裏人都不認識他說的地方。有個年輕人就把他領到一座墳前,指給他看。
李叔向不敢相信,年輕人就把之前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叔向覺得這事太稀奇了。他仔細看了看,發現兩座墳挨在一起,有人說三年前有個當官的把小妾埋在這兒了。叔向怕挖錯了別人的墳,年輕人就把自己之前睡覺的地方指給他意思是這底下是李父的墳)。叔向讓人在旁邊先抬來棺材,這才開始挖墳。墳挖開一看,裏麵是個女屍,衣服妝飾都舊得掉色了,但臉上的粉黛還像活著時一樣。叔向知道挖錯了,嚇得夠嗆,正不知道該咋辦呢,那女的突然坐起來,四下看了看說:“三哥來了嗎?”
叔向嚇了一跳,趕緊問她是誰,原來是慰娘!他趕緊脫下衣服給她蓋上,讓人抬回了客棧。接著趕緊去挖旁邊那座墳,盼著父親能活過來。可墳挖開後,父親的屍體皮膚肌肉還在,摸上去又硬又幹,叔向看著傷心壞了,隻好把父親裝殮起來抬進村子,請人做了七天法事;慰娘也穿著孝服,像親女兒一樣守著。
有一天,慰娘突然跟叔向說:“以前公公指李父)有兩錠黃金,分了一錠給我當嫁妝。我當時孤苦無依,沒地方藏,就用絲線係在腰上沒帶走,三哥找到了嗎?”叔向壓根不知道這事,就讓那年輕人回墳裏去找,果然找到了,跟慰娘說的一模一樣。叔向就把那錠係著絲線的黃金分給了慰娘。
等事情忙完了,叔向才仔細問慰娘的身世。原來啊,慰娘的父親薛寅侯沒兒子,就生了她一個,寶貝得不行。有一天慰娘從金陵舅舅家回來,帶著老媽子找船渡河。劃船的是金陵的一個媒婆,正好有個當官的任期滿了要回京城,讓她幫忙找漂亮小妾,看了好幾家都沒看上,正打算坐船去廣陵呢。這媒婆突然遇上慰娘,心裏就打起了壞主意,趕緊招呼她們上船渡河。慰娘的老媽子以前認識這媒婆,就一起上了船。半路上,媒婆在吃的裏下了毒,慰娘和老媽子都暈過去了。媒婆把老媽子推進江裏,載著慰娘回去,用一大筆錢賣給了那個當官的。慰娘進門後,當官的正妻知道了氣得要命,慰娘迷迷糊糊的,也不懂規矩行禮,就被正妻又打又關。往北走了三天,慰娘才醒過來,丫鬟跟她說了前因後果,慰娘大哭一場。後來有天晚上住在沂州,她就上吊自殺了,被埋在了亂葬崗。
慰娘在墳裏的時候,總被一群惡鬼欺負,李老頭叔向的父親)經常護著她,慰娘就把他當父親一樣伺候。李老頭說:“你命裏不該死,我會給你挑個好女婿。”之前那個年輕人看到她從墳裏出來,李老頭還跟她說:“這小夥子人品好,可以托付,等你三哥來了,讓他給你做主婚事。”有一天李老頭說:“你該回去等著了,你三哥快來了。”說的就是挖墳那天的事。
慰娘在喪禮期間,跟李叔向細細念叨起自己的身世。叔向聽了長歎半天,就認慰娘當妹妹,讓她跟著姓李。簡單買了些衣服首飾,打發她回那年輕人家就是之前帶他找墳的小夥子),說:“哥這兒錢不多,沒法給妹子辦豐厚嫁妝。想著帶你一起回老家,讓咱媽也寬寬心,你看行不?”慰娘也挺樂意。於是小夫妻倆跟著叔向,一路用車拉著他爹的靈柩往家走。
回到家,李母問清了來龍去脈,疼慰娘比親生孩子還厲害,專門收拾了個別院給她住。喪禮上,慰娘哭公公哭得比李家親兒孫還傷心,李母更心疼她了,不讓她回山東婆家,囑咐幾個兒子給她買房子。正好有個姓馮的在賣宅子,開價六百兩銀子。李家一時沒湊夠全款,先收了房契,約好日子交錢。
到了交房那天,姓馮的早早來了。趕巧慰娘從別院過來探望婆婆,一眼瞅見馮某,越看越像當年劃船的那個媒婆!馮某見了慰娘也嚇了一跳,慰娘趕緊低頭走過去了。這時李家兩兄弟因為母親有點小病,都聚在母親屋裏。慰娘問:“剛才在廳前踱步的是誰啊?”老二仲道說:“差點忘了,肯定是前天來賣房子的那個。”說完就要出去看看。慰娘攔住他,說了自己的懷疑,讓他去盤問清楚。
仲道答應著出去,可馮某已經走了,倒是巷南邊私塾的薛先生在那兒。仲道問:“您咋來了?”薛先生說:“昨晚姓馮的求我今早來一趟,在房契上做個擔保人。剛才路上遇見他,說突然忘帶東西,回家拿了就回來,讓我坐著等他。”沒一會兒,那小夥子和叔向都來了,幾個人就聊起來。慰娘因為惦記馮某的事,悄悄躲在屏風後麵瞧客人,仔細一看——這薛先生竟是她親爹!
慰娘猛地衝出去,抱著老爹哭成一團。她爹驚得掉淚:“我的兒啊,你咋在這兒!”大家這才知道,這位薛先生就是慰娘的親爹薛寅侯。其實仲道以前在街上常遇見他,隻是一直不知道名字。這下全家大喜,趕緊說了前因後果,擺酒慶賀。薛老爹就在李家住了兩晚,說起自己的經曆:自從丟了女兒,老伴兒傷心過度去世了,他孤身一人沒依靠,才到這兒來教書。小夥子跟他約定,等買了宅子就接他來一起住。
第二天薛老爹去看馮家,發現他們全家都跑了,這才知道,當年毒死老媽子、賣掉慰娘的就是這個姓馮的!原來馮某當初到平陽做生意發了家,近幾年沉迷賭博,家產敗得差不多了,這才賣房子,當年賣慰娘的錢也快花光了。慰娘如今有了好歸宿,也不怎麽恨他了,就挑了個日子搬家,沒再追查他的下落。李母經常給娘家送東西,慰娘一家的吃穿用度全由李家供應。
小夥子就這麽在平陽安了家,隻是每次回老家考試都挺折騰。好在這一年他考上了孝廉。慰娘過上好日子後,總念叨起為自己送命的老媽子,想報答她兒子。老媽子丈夫姓殷,兒子叫殷富,好賭錢,窮得連塊立足的地都沒有。有一天,殷富在賭場跟人爭賭資,失手打死了人,逃到平陽來投奔慰娘。小夥子就把他留在家裏做事。
細問之下,才知道殷富打死的人叫什麽——竟然就是那個劃船的馮某!眾人又驚又歎,跟殷富說了前因後果,他才知道自己殺的是害死母親的仇人,越發高興,就安心在李家當差了。薛寅侯後來一直住在女婿家,女婿給他娶了媳婦,老兩口還生了一兒一女呢。
田子成
江寧有個叫田子成的,有回過洞庭湖時翻了船,淹死了。他兒子田良耜,明朝末年中了進士,那會兒還在繈褓裏呢。他媳婦杜氏聽說丈夫死了,直接服毒自殺了。良耜是靠庶祖母拉扯大的,後來考了官去湖北任職。才幹了一年多,上頭派他去湖南處理公務。他走到洞庭湖邊上,想起老爹當年死在這兒,哭得不行,直接打道回府了。回來就跟上頭說自己能力不夠,請求降職,最後被降成縣丞,歸漢陽管,他一開始還不想去,直到上司硬逼著才上任。可他當官後總在江湖上晃蕩,壓根不把官職當回事。
有天晚上,他把船停在江邊,聽見遠處傳來洞簫聲,調子抑揚頓挫的,挺好聽。他借著月光順著聲音走了半裏多地,看見野地裏有幾間茅草屋,屋裏燈光一閃一閃的。他湊近窗戶偷看,見裏頭三個人正圍著喝酒呢:上座是個秀才,三十來歲;下座是個老頭;旁邊吹簫的是個年輕人。一曲吹完,老頭直拍手叫好。秀才卻麵朝牆琢磨事兒,好像沒聽見。老頭說:“盧十兄肯定有好作品,來首長篇的,讓我們一起欣賞欣賞。”秀才這才吟道:“滿江風月冷淒淒,瘦草零花化作泥。千裏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聲音別提多悲愴了。
老頭笑著說:“盧十兄又犯老毛病了!”說完遞給他一大杯酒,“我老糊塗了,作不出詩,唱個歌助助興吧。”接著就唱了首“蘭陵美酒”的曲子。唱完,滿屋子人都樂了。那年輕人站起來說:“我看看月亮斜到哪兒了。”一出門看見田良耜,拍手笑道:“外頭有人!咱們剛才的瘋樣全讓人看見了!”說著就把良耜拉進屋裏,互相作了個揖。老頭讓他跟年輕人對坐著。良耜端起酒杯一摸,酒是涼的,就推辭不喝。年輕人趕緊點起蘆葦火把熱了酒再遞給他。良耜也想讓隨從去買些酒來,老頭死活不讓。
閑聊時,老頭問起良耜的家世,良耜就把自己的經曆說了一遍。老頭一聽,趕緊起身行禮:“原來是我們家鄉的父母官啊!我姓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又指著年輕人說:“這是江西的杜野侯。”再指著秀才:“這是盧十兄,跟您是同鄉。”可那盧十兄自打見了良耜,就挺傲慢,不太懂禮貌。良耜就問他:“您老家住哪兒啊?這麽有才華的人,怎麽從沒聽說過呢?”盧十兄歎口氣說:“我在外漂泊太久了,連親戚都不認識我了,真是可悲啊!”說得特別傷心。
老頭擺手打斷說:“好不容易遇見貴客,不喝酒行令,嘮叨個不停,聽得人煩!”說完自己端起酒杯,又說:“咱行個酒令吧,每人擲三個骰子,按點數說個典故,得合‘相逢’的主題,說不出來的罰酒。”他先擲出幺、二、三點,唱道:“三點加幺二,點數有相同——就像範巨卿三年後赴雞黍之約,這叫‘朋友喜相逢’!”
輪到年輕人,擲出兩個二和一個四,他說:“我沒讀過多少書,隻能說些俗典故,別笑話啊。四點加雙二,點數也相同——就像劉關張在古城聚義,這叫‘兄弟喜相逢’!”接著盧十兄擲出兩個幺和一個二,說:“二加雙幺,點數相同——就像呂向雙手抱老翁,這叫‘父子喜相逢’!”
最後輪到良耜,竟跟盧十兄擲了一樣的點數,他說:“二加雙幺,點數相同——就像茅容用兩盤菜款待郭林宗,這叫‘主客喜相逢’!”
酒令行完,良耜起身告辭。盧十兄這才站起來說:“同鄉的情誼還沒說上幾句,咋就急著走?我有話想問,能不能多待會兒?”良耜重新坐下,問:“您想問啥?”盧十兄說:“我有個老友,當年在洞庭湖淹死了,跟您是同族嗎?”良耜驚道:“那是我父親!您怎麽認識他?”盧十兄說:“年輕時我倆交情好,他去世那天,隻有我看見了,還收了他的屍骨,埋在江邊了。”
良耜頓時掉淚下拜,求他指認墓地。盧十兄說:“明天來這兒,我指給你。地方也好認,離這兒幾步遠,看見墳上長著十根蘆葦的就是。”良耜抹著眼淚,跟眾人拱手道別。
回到船上,他整夜沒睡,越想盧十兄的話越覺得有蹊蹺。天剛亮就趕過去,卻發現昨晚的茅屋全沒了,嚇得夠嗆。他按盧十兄說的地方找去,果然找到一座墳,墳頭長著一叢蘆葦,數了數,正好十根!他突然明白:“盧十兄”的“十”,原來就是指這十根蘆葦啊!昨晚遇見的,分明是父親的鬼魂!
他向當地人打聽,才知道二十年前,有個姓高的老頭家境富裕又行善,凡是撈到溺水者的屍體都會安葬,所以這附近有好幾座墳。良耜挖開墳,背起父親的屍骨,直接辭了官回老家。
回家後他告訴祖母,描述起盧十兄的模樣,祖母說跟他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再一想,那江西的杜野侯,原來是他十九歲時淹死在江裏的表兄,後來表兄的父親搬到了江西。又想起母親杜夫人去世後,就葬在竹橋西邊,難怪盧十兄詩裏會寫“夢魂夜夜竹橋西”!隻是那姓江的老頭到底是誰,終究沒弄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