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竟有人如此厭惡這座他生於此、長於此，並視為理所當然擁有著一切的宮殿？
    原來他視為恩典的召入，於他人而言，竟是避之不及的牢獄？
    原來他給予的所謂榮華和名分，竟是她們沉重枷鎖的根源？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荒謬、刺痛和某種顛覆性的茫然感，緊緊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口那片微濕的茶漬，動作遲緩而茫然。
    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卻壓不住心底深處那團越燒越旺的混亂之火。
    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養心殿，第一次讓他感到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曠和冰冷。
    那無處不在的自以為是獨屬於自己的香氣，此刻聞起來也帶著一種沉悶的、令人作嘔的甜膩。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突兀，帶倒了手邊那隻精巧的定窯茶杯。
    茶杯滾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幸而未碎，隻是殘留的茶水洇開一小片深色。
    旁邊的元公公嚇得一個激靈，慌忙上前想要收拾。
    李宸卻看也未看，徑直大步走向窗邊。
    他猛地推開緊閉的雕花朱漆長窗！
    “呼——”
    初夏，那裹挾著一絲燥熱的浪潮，伴隨著禦花園裏草木鮮花的氣息，毫無遮擋地灌了進來，瞬間吹散了殿內沉滯的空氣，也吹得他寬大的長袍獵獵作響，吹亂了他束得一絲不苟的鬢發。
    風刀刮在臉上，帶著火辣辣的刺痛，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燥熱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刺激感。
    目光越過重重宮闕的琉璃瓦頂，投向遙遠的天際線。
    夕陽的餘暉已經徹底沉沒，隻在天邊殘留著一抹淒涼的、暗沉沉的紫灰色。
    暮色四合，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正緩緩籠罩下來。
    “放我出宮……”
    林美人那帶著火氣的、不顧一切的聲音，又一次穿透暮色，狠狠撞在他的心上，比這初夏的熱浪更加灼人心骨。
    李宸雙手撐在窗台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暮色沉沉，將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在窗框中，像一座孤獨矗立的碑石。
    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宮闈重重，琉璃瓦在最後的天光裏泛著冰冷而模糊的光澤，一層疊著一層，無窮無盡，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與沉沉的夜色融為一體。
    那壓抑的、無邊無際的深宮輪廓，仿佛在這一刻有了重量，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也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
    “原來……如此。”
    一聲極輕的、近乎氣音的呢喃，被灌入的冷風瞬間撕碎，消散在空曠的殿宇深處，無人聽見。
    想起林美人剛才的那一番火氣，此刻心裏已經全然想明白了的李宸不由得笑了出來。
    想到當初林美人的哥哥也是大張旗鼓的就把蘇家姑娘的嫁妝全部給送了回去，還特意進宮言明休妻的理由。
    今日林美人會在自己麵前有這番的言論，想必這性情也是隨了她父兄的。
    果然，武將世家的性格就是不一樣。
    率真！
    這麽想來，也怨不得她在宮裏待不習慣了。
    這半年也著實是委屈了她。
    既然她不想待在宮裏過這樣的生活，那不如還她自由。
    隻是，她現在已然是後宮嬪妃的身份，如果貿然讓她出宮不僅流言蜚語了，就算是鎮遠侯父子也不會輕易的放過自己。
    思量下，李宸做了一個有史以來曆朝皇帝都沒有做過的決定。
    次日，兩封幾乎相同的信箋同時從明月宮送往了映月宮和意林殿。而林清菡則早已帶著自己的母親踏上了去往邊境的馬車。
    蘇落握著手裏那張微微泛黃的竹漿紙，仿佛已身臨其境般感受到林清菡的心情此刻就猶如這輕如蟬翼的紙張，隨時都能隨風起舞般飛揚。
    燥熱的狂風卷著塞外粗糲的沙塵，狠狠抽向駐紮在邊疆的軍營裏，拍打在隨軍的帳篷上嗚咽作響，如泣如訴。
    軍營那簡易的石拱門前的石階被歲月和無數鐵靴打磨得光滑凹陷，泛著冷硬的光。
    林清菡裹著一件半舊的素色鬥篷，風帽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唇線。
    她攙扶著母親坐在馬車裏，聽著外麵呼嘯的朔風，再看向母親那越發顯得單薄的身軀，仿佛隨時會被這無情的風撕碎、卷走。
    千裏迢迢的跋涉，早已磨盡了她們身上最後一絲屬於京城深宮的矜貴與柔軟，隻餘下疲憊刻在眼底，深深淺淺。
    林清菡拿出身上那獨屬於鎮遠侯的令牌，示意車夫去將令牌交給軍營的守將。
    鎮遠侯此時正端坐在軍帳內，與幾位年輕的將軍們圍坐在一張鋪滿地形圖的桌案前，他們正專注地研究著地圖上的山川地形和敵軍的布防情況。
    突然，一名守將匆匆闖入軍帳，手中捧著一枚令牌，單膝跪地，將令牌呈給鎮遠侯。
    鎮遠侯定睛一看，心頭猛地一緊，這竟然是自家的令牌！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家中可能出了大事。
    還未等鎮遠侯開口詢問，那守將緊接著稟報道：“侯爺，軍營外有一輛馬車，說是要見您。”
    鎮遠侯聞言，二話不說，霍然起身，帶著幾位少將軍一同衝出了軍帳。
    林清菡坐在馬車內，透過車窗遠遠地看到鎮遠侯和一群人風風火火地奔來，心中不禁有些慌亂。
    她擔心自己在這麽多人麵前現身，會對皇上的名聲造成不好的影響。
    於是，林清菡趕忙吩咐車夫傳話：“隻讓鎮遠侯一人上前。”
    車夫得令，高聲喊道：“侯爺，車中之人有話，隻請侯爺一人上前。”
    鎮遠侯聽到這話，略一遲疑，但還是快步走到馬車前。
    他掀起車簾，一眼便認出了車內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兒林清菡和夫人！
    鎮遠侯心中不由得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家中的妻女會突然來到這軍營之中。
    然而，他也明白此刻並非敘舊的時候，此地不宜讓她母女二人久留，必須先安排好她們的去處。
    鎮遠侯定了定神，對林清菡說道：“菡兒，你們母女怎麽會來此？此處不是久留之地，我先安排你們進鎮子上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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