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不除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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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境小鎮的客棧,小二才從房間內退了出去,鎮遠侯就迫不及待的問向自己的女兒。
    “菡兒,你為何會帶著你母親來邊關?可是京城出了何事?”
    鎮遠侯身上的玄鐵重甲尚未卸下,肩甲處甚至沾染著未曾擦拭幹淨、已然幹涸發黑的泥點,整個人像一尊剛從戰場上搬下來的鐵鑄雕像,周身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硝煙與血腥氣。
    鎮遠侯的眉頭此刻擰成一個死結,那溝壑深得能夾碎鐵石。就這麽直愣愣的看著眼前的女兒,等著她口中的答案。
    林清菡被父親這山傾般的威嚴壓得幾乎窒息,胸口劇烈起伏。
    “父......父親,京城沒有出事,是我自己帶著母親來的。”
    而鎮遠侯聞言,此刻臉上布滿了震驚、疑惑,隨即是壓抑不住的雷霆之怒在他眼底轟然炸開。
    “胡鬧!天大的胡鬧!”
    鎮遠侯低吼出聲,聲音沉得如同悶雷滾過戈壁。
    他一步跨到林清菡麵前,高大的身影帶著迫人的威壓,幾乎將她完全籠罩,“宮闈重地,豈容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你是皇上的美人!私逃出宮,這是誅九族的滔天大罪!你想害死闔府上下,害死你父兄,害死這滿城將士百姓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冰錐,帶著沉甸甸的恐懼砸向林清菡。
    林清菡頓時覺得滿腹委屈,她猛地抬起頭,風帽滑落,露出那張清麗卻寫滿倔強的臉。
    一路奔波的疲憊和此刻的委屈如潮水般湧上,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沒有哭,隻是倔強地迎著父親噴火的目光,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淡淡的鐵鏽味。
    她顫抖著手,探入懷中那件被體溫捂得溫熱的舊鬥篷最深處,摸索著,然後極其鄭重地,雙手捧出一封書信。
    那信箋封皮是極其罕見的明黃色雲紋宮緞,在邊關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抹明黃刺目得如同燃燒的火焰。
    封口處,一方鮮紅如血的帝王小印——赫然是“宸翰之寶”——清晰地烙印其上,如同最不容置疑的權柄宣告。
    林清菡纖細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泛白,她將那封承載著命運的書信,高高舉起,遞到父親如山嶽般沉重的視線之下。
    “父親!”她的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女兒不敢胡鬧!這是皇上…是皇上親筆手書!皇上…放女兒自由!”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決絕。
    整個房間內死寂一片,隻有風卷著沙礫打在窗沿上發出的細微“沙沙”聲。
    鎮遠侯臉上那雷霆般的震怒瞬間凝固了,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
    他死死盯著女兒手中那抹刺目的明黃,眼神劇烈地變幻著,驚疑、困惑、難以置信……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凝。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
    那隻布滿厚繭、曾揮動千斤重戟、斬落無數敵酋頭顱的大手,此刻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顫。
    他接過了那封信。
    信箋入手沉重,帶著皇家禦物的特殊質感。
    鎮遠侯屏住了呼吸,粗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挑開那鮮紅的火漆封印。
    他展開信紙的動作近乎虔誠,每一個細微的聲響,紙張摩擦的“窸窣”,都在這死寂的空氣中被無限放大。
    明黃的禦用箋紙上,墨跡酣暢淋漓,力透紙背,正是他無比熟悉的、屬於當今聖上的禦筆。
    鎮遠侯的目光如鐵犁般,一行行、一字字地犁過那些墨痕:
    “鎮遠侯林開霽卿親啟:”
    “宮苑深深,雕欄玉砌,然非雄鷹所棲。卿女清菡,性如野馬,心向長空,朕……困之不住。”
    “朕思慮再三,與其強鎖金籠,折其羽翼,不如……縱之歸野,還彼自在。”
    讀到“困之不住”、“縱之歸野”幾字時,鎮遠侯如山的身軀猛地一震!
    那雙握慣了刀柄、穩如磐石的手,竟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變得一片慘白。
    信紙在他手中簌簌作響。
    “……名分仍在,宮門未閉。若倦鳥思歸,朕……掃榻以待;若決意天涯,朕亦……斬斷塵緣,永不相詢。”
    “北疆風霜酷烈,卿與將士戍邊辛苦,朕心念之。保重貴體,勿負朕托付江山之重。朕……此身已屬江山,唯願卿女得償所願,海闊天空。”
    落款是那力重千鈞的“宸”字,殷紅的禦印如一滴凝固的心頭血,重重壓在末尾。
    信看完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鎮遠侯低著頭,寬闊的肩膀緊繃著,如同拉滿的弓弦,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喘息。
    終於,他緩緩抬起頭。
    這位在屍山血海中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鐵血老將,此刻眼眶通紅,裏麵蓄滿了渾濁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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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淚水在他溝壑縱橫、飽經風霜的臉上蜿蜒爬行,最終滾落,砸在冰冷的石階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高大的身軀,對著京城的方向,對著那方象征著無上皇權的明黃信箋,轟然跪倒!
    “皇上——!”一聲壓抑了太久、混雜著無盡悲愴與滔天感激的嘶吼,猛地從他胸腔深處迸發出來,如同受傷孤狼的哀鳴,在侯府空曠的前庭久久回蕩,震得門楣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聖上天恩浩蕩!臣…臣林開霽,萬死難報!”
    他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林家滿門……世世代代!生為大慶之盾,死為百姓之魂!此心此血,永鎮邊關,若有異誌,天誅地滅!”
    字字泣血,句句如鐵誓,砸在青石板上,鏗鏘作響。
    林夫人早已泣不成聲,緊緊摟著女兒,眼淚浸濕了林清菡的鬢角。
    林清菡站在那裏,看著跪倒的父親,看著那封被父親緊攥在手心、幾乎要揉碎的明黃信箋。
    皇上最後那句“此身已屬江山,唯願卿女得償所願,海闊天空”在她腦海裏反複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又帶著無法言說的重量。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邊關凜冽、混雜著塵土與鐵鏽氣息的空氣。
    這空氣,粗糲,自由,毫無宮廷裏無處不在的熏香與壓抑。
    一種巨大的、近乎眩暈的解脫感,伴隨著對那深宮之中複雜難言的一絲牽絆,沉沉地壓上心頭,又緩緩地隨著這口濁氣呼出。
    她自由了。
    真正地,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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