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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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中飄著小雨,冰冷的雨絲落在少年的臉上,身體上,蜿蜒的黑發上,讓他整個人籠罩在濕潤的煙霧中。
    唐玉箋端著甜糕站在樹後,後頸隱隱發麻。
    最近畫舫遊經不周山,這邊不太平,不知出了什麽凶險的東西,接連慘死了許多大妖。
    據說死相難看,妖丹盡碎,連屍骨都沒能留下。
    一時間不周山眾生自危,連上畫舫來尋歡作樂的客人都少了許多。
    管事們撈不到的油水,一怒之下打死了許多妖仆,這些護院打手被欺壓狠了,滋生了折磨新來的小奴的嗜好,手段殘忍凶惡。
    畫舫是人吃人,鬼吞鬼的地方,此類事情時有發生。
    可唐玉箋從沒見過他們這樣。
    遠處的妖仆們麵皮上下鼓動,焦躁而亢奮,呈現出一種極為不正常的癡狂之態。
    像是……都要瘋了。
    少年壓在汙泥裏,粗麻的衣衫脆弱得可憐,一扯就碎了,脖頸修而長,向後折出一道令人心驚的弧度。
    偏偏眼眸是罕見高貴的金色,無聲無息的看著唐玉箋,任由妖物踐踏,像感覺不到一樣。
    每次遇見他,他都在看著她,無聲無息,等唐玉箋發現時已經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即使被她察覺,他也不回避,迎著她的視線,笑容愈發動人。
    唐玉箋很不舒服,脖頸隱隱作痛。
    少年整個人都透著古怪。
    她無法生出惻隱之心,她的善意隻有一次。
    救人很疼,她不敢了。
    甜糕要涼了,她要快點走出這片竹林端給貴客,不要惹事。
    傾盆大雨將河麵染成了青灰色,仿佛蒼穹被撕裂了一個口子。
    唐玉箋是紙糊的妖怪,最討厭這種天氣。
    不遠處是不周山的巍峨陰影。
    傳說當年水神與火神祝融衝撞,一怒之下撞向不周山,導致天柱折斷,洪水泛濫生靈塗炭,這附近永遠陰雨綿綿。
    轉過長廊,已經能看見遠處楓林苑的輪廓。
    大概是雨太大,唐玉箋停下腳步。
    她拐了回去,重新藏回樹後,衝竹林喊了一聲,“石姬大人來了!”
    一時激起千層浪。
    往常,妖物們在沒有將獵物得手之前,是不會舍得離開的。但這次,大抵因為石姬就是那打死了許多妖仆的管事,搬出她的名字瞬間讓他們嚇破膽。
    圍在一起的妖仆們像被鞭子抽打了般,沒做多少掙紮,就紛紛四散逃命。
    汙濁的貪念被恐懼短暫鎮壓。
    ……不過,是不是跑的太快了,石姬的名字竟真的這麽有用嗎?
    唐玉箋又等了一會兒,等到那群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裏,才走過去。
    少年安靜仰躺在碎石上,隔著雨幕看向她。
    單薄破碎的衣裳遮掩不住身體,幾縷濕透的發貼著臉頰,身上那件舊衣還是唐玉箋給他換上的,現在被雨水浸濕,緊緊地貼在他身上。
    唐玉箋撐著傘,一手將鬆垮的麻繩解開。
    他像感覺不到疼,直勾勾地注視著眼前的人。
    唐玉箋身上的妖氣很弱。
    她前世大學沒畢業就死了,遊魂飄蕩著,不知為何來到這裏,附著在一柄卷軸上,受了仙人渡氣,才漸漸變成了妖。
    皮膚和頭發都是蒼白寡淡的顏色,發尾整整齊齊,像是一刀裁開的紙。
    她站起身,“別笑了,趁他們回來前,離開這裏。”
    少年視線緩緩下移,最終定在唐玉箋的手背上。
    那裏有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痕,是在唐玉箋送茶時,被楓林苑的貴客打傷的。
    此刻握著傘柄,那痕跡便顯得格外紮眼。
    她伸手扯下袖子,遮住傷口,半晌從衣襟裏翻出一瓶藥丟向他。
    她們這些當妖仆的,命不值錢,總會受傷,不備點靈藥,哪天死了連屍身都留不下。
    “想辦法活著吧。”
    少年眯起眼,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天光隱沒,烏金墜落。
    最後一絲雲霞像是天邊燃燒的火焰。
    少年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握著瓶子站起身。
    嘴角的弧度一寸寸消失,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身上的孱弱也一同隱去。
    竹林邊緣,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那是不久前被石姬的名號嚇得逃竄的妖仆,現在又悄悄折返,這次他是獨自來的,不想跟任何妖分享。
    妖仆魔怔般念著那難得一見的美貌少年,色欲熏心的腦海中,隻剩下濃鬱的貪婪執念。
    他著急地尋覓著,跑回原處,目光落在不遠處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上。
    寶物……如珠如玉的寶物還沒走。
    他還好好地站在原地,細長的手指攥著一個小巧的瓷瓶,若有所思。
    不久前妖仆還將這個孱弱的少年踩在腳下,像隻要稍微用點力就能奪取他的生命。
    然而這會兒再看見他,妖仆卻覺得少年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讓他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少年微微抬眸,目光與他相接,忽然開口,眼中沒有溫度。
    “帶我去你們住的地方。”他柔聲說。
    聲如玉石相擊,勾魂攝魄。
    天邊最後一縷光熄滅,陰柔詭譎的語調含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觸須輕輕撫摸過最脆弱的命門。
    妖仆癡癡地看著,殷切點頭,隻剩下遵從的本能。
    夜色漸濃。
    遠處的不周山巍峨聳立,層巒疊嶂的輪廓盤踞在密布的烏雲瘴氣之間。
    奢華無雙的極樂畫舫浮在河麵上,規模之大讓人難以窺見其全貌,玉牆琉璃瓦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碎光,宛如仙宮蜃樓。
    畫舫最前端的樓台上懸掛著一塊金光璀璨的牌匾,上麵鐫刻著“極樂舫”三個大字,舞姬們身著輕盈的薄衫,隨著琵琶聲長袖飄搖,羅裙慢轉。
    這些靡靡盛景,與畫舫最下層的奴隸房不在一個世界。
    唐玉箋今日受了傷,管事讓她先回去休息。
    因為送糕點去遲了,她的整條手臂被楓林苑的飲了酒的貴客打得皮開肉綻,連真身都有受損的征兆。
    管事給她送了新的藥。
    塗了藥,唐玉箋早早睡下。
    隻是夢中也不安穩,像有人一直站在床邊看著她。
    讓她後背不停冒出寒意,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覺沒能睡著太久。
    半夢半醒之中,她被一聲淒厲的慘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