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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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箋托著下巴坐在樹下。
太一不聿沉默了三日,她就被迫坐了三日。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許多次,對著他的耳朵說話,可就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明明第一次見到她時太一不聿就能看出來她魂體不符,可是現在竟然看不到她的靈魂,這讓本來就摸不清頭腦的唐玉箋更加焦慮。
這種沒有一個人能看到她,沒有一個人能聽到她的感覺簡直是恐怖片,比徹底死了都嚇人。
讓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死”有了實感。
可能是仙娥的緣故,這具屍身不腐不朽,像那隻被砍了許多次的牛,身上有許多傷口,閉著眼的樣子像是睡著了。
奇怪的是牛一直死不了,是太一不聿用法術抹去的。
她卻死了。
甚至所有五感都退化成了上輩子當人時候的感覺。
第四日,太一不聿終於有了反應。
他施了簡單的術法,唐玉箋身上的血跡消去,讓唐玉箋看上去更像睡著了。
出乎意料的,他看起來很平靜,若說前三天還有悲痛的表情,那現在就是什麽表情都消失了,看起來無悲無喜。
唐玉箋走過去觀察他,隻覺得他的眉眼比平常更冷一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也沒有絲毫悲傷。
她有些狐疑,好奇太一不聿現在的心情。
前幾日還絕望崩潰的樣子,現在怎麽這麽平靜。
應該不會這麽快就不傷心了吧?她以為他們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感情還挺好的。
唐玉箋環顧四周。
太一氏族那些人竟然沒有出現。
唐玉箋發現人真的很有意思,她一方麵怕太一不聿一直傷心,畢竟她死的時候樣子不好看,給他留下陰影就不好了。
可他不傷心了,她又害怕自己會被遺忘,畢竟她不過一縷遊魂,連片葉子都拂不動。如果被他隨意埋在哪處荒塚……那她可能就要永遠困在原地,說不定魂魄也會跟著埋在土裏……
不能想,唐玉箋渾身激靈了一下。
果然她不喜歡做鬼的感覺,體驗感太差了。
胡思亂想之間,唐玉箋發現太一不聿十分有方向,朝著一個地方走去。
這是要去哪?
山間的霧氣正濃,遠遠的,似乎迎麵走來幾個人。
唐玉箋現在是凡人五感,看了一會兒,表情忽然變了。
錯開半步站在太一不聿背後,小聲問,“能不能別過去?”
果然,死再多次的人都無法從剛剛死過一次的痛苦中緩解過來。
可太一不聿聽不見,當然不會聽她的。
唐玉箋模模糊糊間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又變了,讓她有些害怕。
那幾個年輕人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太一不聿,嘴裏還在三言兩語爭執不休。
“那幾個仙人怎麽不見了?不會是故意騙人的吧?”
“他許諾我們要提點我們,現在算什麽?要食言了?”
“都先閉嘴,別再說這種話……先去看看那仙子的身體還在不在。”
為首的年輕人一直惦記著她。
仙人之軀如此高貴,不還是被他按在土裏,纖細的脖頸像是一掐就斷,膩滑溫熱的觸感讓他心猿意馬。
他一直忘不了那,就是在這條路上,遠遠看見仙女與紅婆站在一起時的情景。
那個畫麵永生難忘。
女子背對著他,一襲白衣勝雪,黑發如瀑垂至腰際,她比紅婆高出半個頭,身姿挺拔如青竹,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柔軟。
紅婆正恭敬地向她說著什麽,那女子微微側首,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線條美得讓他喉嚨發緊。
青年至今記得那一刻心髒驟停的感覺。
讓人看一眼就再也移不開視線。
那是仙子,原不是他這等凡人該惦記的。
可他怎能不惦記?那驚鴻一瞥後,他夜夜輾轉難眠,一閉眼就是仙女婀娜清貴的身姿。
越是求不得,越是心癢難耐。
忽然,一聲驚叫喚回他的思緒,青年茫然抬頭,看見周遭人正驚恐萬狀地盯著他,麵容扭曲,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你……”
有人伸手顫巍巍地指向他下身。
黏滑溫熱的觸感順著大腿內側蜿蜒而下,迫使他從思緒中回神,低頭看去,頓時魂飛魄散。
他的下身已經浸透在粘稠的血水中,一滴滴砸落在地,劇痛這才姍姍來遲,像千萬隻蟲蟻同時啃噬。
然後腰,雙臂,再到脖頸頭顱,碾碎的地方越來越多……匯聚成模糊的血肉,麵目全非。
最後聽見頭顱內一陣碎裂的聲響。
活生生的人眨眼間已經化作一灘血水。
唐玉箋下意識閉上眼。
周遭的人儼然已經嚇傻了,一動不能動彈。
太一不聿微微側眸,如玉雕琢的臉上籠著一層陰翳。
他冷臉時,那雙眼裏不帶一絲活人氣,像個森然的豔鬼。
漠然的看向不知死活的凡人。
他輕輕將唐玉箋放回之前自己畫出來的那輛馬車上,難得開了口,“玉箋,在此處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樣東西,稍後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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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箋隻能和自己的身體一起停在原地。
她撩開簾子,遠遠看過去,隻能看到那些人甚至還未觸到太一不聿的衣角,便如曬得幹到極致的枯葉,頃刻間碎成幾灘模糊的肉糜。
距離太遠,反而像碾爛了一地的漿果。
唯一還活著的,是站在最末尾一個嚇到失禁的男子。
他呆滯地張著嘴,喉嚨裏擠出不成調的嗚咽,褲管下淅淅瀝瀝滴著濁黃的液體。
太一不聿彎腰從血泊裏隔空取出了一個熟悉的物件。
是唐玉箋弄掉的那支筆。
這一刻,她才模糊間回憶起來,筆是那日她不讓太一不聿畫牛時,從他手裏抽出來的。之後,她就帶著太一不聿跳到樹枝上從高處往下看。
那些人一會兒去山洞處找人,遍尋無果後便離開了。
大概就是那時候,筆掉落在地,沒想到竟被凡人撿了去,把這支筆當作發簪一樣插在頭發裏。
剩下的,她就什麽都看不見了,隻知道太一不聿說了什麽,那凡人男子就轉身跑毀了村子。
片刻後,村落中隱隱傳來慘叫聲。
又很快安靜下來。
唐玉箋僵了許久,才閉上眼,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裝看不見。
太一不聿再上來時依舊是那副模樣,衣袍未亂,發絲未散,像是下去閑遊了一圈,隻是一隻手上染了血。
唐玉箋不知道他讓那年輕人進村子裏做什麽去了,馬車騰空而起時,她忍不住低頭望去。
發現村落中許多老人都在哭喊。
他們跪在田埂上,手裏捧著什麽東西,撕心裂肺地哭嚎著。
村落裏房屋仍在,可畫出來的水渠不見了,洪水重新倒灌回山村,兩邊的緩坡重新變成峭壁。
沒有死人,卻比死了更絕望。
馬車行出很遠,久到唐玉箋已經習慣了車裏的寂靜。
忽然,太一不聿開口,“玉箋,從第一日在這裏疏導山洪起,我便能聽見許多人的心聲。”
何止是聽見?那些祈願日夜不息地纏繞著他。
從他出現,就已經將他當仙人供奉。
“仙人保佑,風調雨順……”
“無災無病,子孫滿堂……”
都是些普通的願望,和拜世間任何一座寺廟時許的願都沒什麽不同。
可事情就是變成了這樣。
“他們祈禱子孫綿延,可現在村裏所有年輕人都死了,他們應當很是絕望。”
太一不聿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陰冷,讓人毛骨悚然。
“我留了個活人,讓他去告訴那些人,既然想傳宗接代……”
他輕聲道,“不如趁現在,再生幾個。”
荒謬。
可怖的荒謬。
讓那些年紀的老人再生,他敢說她都不敢聽。
可詭異的是,下麵那些聽年輕人說話的老人,好像聽進去了。
唐玉箋在太一不聿身後縮了縮,脊背發寒。
慶幸自己和太一不聿還算相識,不曾站在他的對立麵。
否則……她甚至不敢想,自己會是什麽下場。
……
太一不聿覺得自己出奇地平靜。
平靜得勝過以往被關在宗祠裏的感覺。
他什麽都沒有想,隻是按照正常的計劃,帶著她坐上馬車,去往人間。
垂眸定定的看了會兒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模樣,抬手幻化出絲帕水盆,沾濕了,給她仔仔細細的擦幹淨了臉。
又拿出紙筆,畫了一身幹淨的新衣裙出來,和他身上現在穿的這身很像。
唐玉箋一直在邊上看著,直到發現太一不聿要動手給她換衣服的時候,一瞬間變得焦灼極了。
她撲過去擋在自己的身體和太一不聿之間,緊張的大喊,“男女授受不親!你別過來啊!”
“別脫!別脫……”
可無論她怎麽喊,太一不聿都聽不到。
直到後麵,唐玉箋閉上眼,絕望地強自鎮定。
麵對馬車壁自閉。
太一不聿顯然是第一次給女子換衣裙,動作也極為不熟練,窸窸窣窣地換了許久,衣服的結也打不好。
唐玉箋在一旁焦灼了半天,終於熬到他給那句身體換好了衣服。
回過頭,卻發現太一不聿十分沉默,臉上沒有半分旖旎之色。
他是用單手給唐玉箋換的衣裙,另一隻手上沾上了血跡,哪怕用清潔術弄幹淨了,也一直沒有碰她。
原來太一不聿的潔癖這麽嚴重嗎?
片刻之後,他們到了人間邊界,在一處山陲小鎮停了下來。
太一不聿將唐玉箋從車上抱下去,走到溪水邊的路上,還隨手殺了幾個人。
因為總有些不知死活的凡人,一看到他懷裏抱著個女子,就露出粘膩猥瑣的目光跟過來嬉笑,不知是對他好奇,還是對他抱著的身體好奇。
靠近後才發現他懷裏抱著的是個死人,驚叫著往後退,嘴裏還要吐出難聽的字眼。
太一不聿覺得吵鬧,於是順便將他們斬殺了。
停下動作時,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忽然覺得唐玉箋說的不對。
她一直說的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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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什麽因果善緣,也沒有什麽善有善報。
她讓他對那些人好,可最後呢?
她的下場呢?
事到如今,想爭論這些,卻已經沒有人聽了。
太一不聿想將唐玉箋往上抱一抱,卻發現自己一隻手上又染上了血。
他垂眸看向她閉著眼睛的白皙麵孔,心下一片動容。
目光柔和了片刻,將她放在一棵樹下。
樹冠遮住了刺目的陽光,唐玉箋背靠在樹幹上,很是擔憂的看著麵前的人。
太一不聿正對她動彈不得的身體說話,柔聲細語的,讓她在樹下等自己,然後走到溪水邊洗手。
莫不是瘋了吧?
唐玉箋很是擔憂。
剛剛取走那幾個凡人性命時,飛濺的血染到了太一不聿手上,他覺得髒,於是去要洗手。
卻在河邊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抬頭後,看到石頭後躲著一個小男孩。
男孩的家人膽怯地躲在遠處,露出驚恐的表情,不敢上前。
大概是目睹了他剛剛大開殺戒的那一幕。
太一不聿看了他們一眼,收回了視線。
片刻後,身邊響起了腳步聲。
對岸,大概是男孩的父母,他們看起來快要昏厥過去。
女人的嘴被男人緊緊捂著,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絕望而恐懼地看著走到自己身邊的男孩。
太一不聿的手指動了動。
“大哥哥,你哭了嗎?”旁邊的男孩問道。
太一不聿的動作停了下來。
什麽是哭?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麽傷心事?”男孩又問。
太一不聿緩慢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看到指尖沾上一層晶瑩剔透的濕潤。
這是什麽?
男孩將一塊布巾放到他手裏,說,“擦淚。”
太一不聿揮手,男孩頓時被風卷著推出老遠,推到了對岸,落到了他驚魂未定的父母懷裏。父母抱著他趕緊逃開,像是怕晚一步就會喪命。
可是太一不聿不明白什麽是眼淚,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因為唐玉箋還沒有教給他這些。
她隻教會了他笑,隻教會了他對世人好。卻沒有告訴他什麽是難過,什麽是流淚和哭泣,甚至什麽是怨恨。
可她不會教他了。
太一不聿在還來不及感受愛的時候,已經無師自通,先學會了恨,學會了怨。
血染到他手上,他覺得髒,於是去洗手,卻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在石頭後看到了一個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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