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就壞在這話傳到一個大官兒耳朵裏了。”
    王建國聲音低下來。
    “那官兒不敢明著來，派手下人來找我要藥。我不是貪財的人，對我有恩的，送十顆八顆都行，可拿權勢壓我的，我偏不給。”
    “這下子可把人得罪狠了。有天夜裏，他們居然放火燒了我住的四合院，街坊四鄰都沒來得及跑，院子整個兒燒沒了。”
    “多虧何雨水下班回來得晚，拉著我拚命跑，才撿了條命。”
    他眼眶有點紅，伸手抹了把臉：
    “我們倆一路躲到這兒，我心裏頭憋著口氣。”
    “我不能就這麽窩囊下去，得在這兒幹出點像樣的事兒，將來回城裏跟他們掰扯清楚，不能白受這欺負。”
    宋主任聽得眉頭緊鎖，劉廠長吧嗒著旱煙袋沒吭聲。王建國搓了搓手，又說：
    “我知道這事兒聽起來像說書的，但句句是真的。”
    “我在這兒老老實實幹活，不為別的，就想有天能挺直腰杆回去，讓那些人知道，老百姓不是好欺負的。”
    屋裏靜了一會兒，劉廠長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娃啊，咱這兒雖說偏僻，可容得下正經人。你就安心在這兒待著，該幹啥幹啥，有我們倆老頭子在，沒人能欺負你。”
    宋主任也點點頭，從抽屜裏拿出個饅頭塞給他：
    “先吃飯，天大的事兒吃完再說。在這兒就當是自家，啥時候想嘮，咱爺倆坐下來慢慢嘮。”
    王建國咬了口饅頭，喉嚨裏有點發緊。窗外的陽光照在磚窯上，把整塊地照得暖乎乎的。
    他忽然覺得，這地方雖說土氣，卻比四九城的高樓大院更讓人踏實。
    王建國坐在會議室裏，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邊緣，目光在宋主任和劉廠長臉上交替流轉。
    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話語中真真假假交織。
    說到關鍵處，他的指尖不自覺地叩了叩桌麵，像是要給某些模糊的細節打上注腳。
    窗外的陽光斜斜切進屋裏，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忽明忽暗間，竟讓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宋主任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放在小腹，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西裝紐扣。
    他微眯著眼，聽完王建國的話後沉默了許久，仿佛一尊泥塑般一動不動。
    煙灰缸裏的煙頭明明滅滅，騰起的白霧在他麵前繚繞，將他的神情襯得愈發深沉。
    他在心裏細細梳理著信息，那些真真假假的片段如同散落的拚圖，正被他一點點歸位——他在判斷哪些是事實的棱角，哪些是刻意模糊的迷霧。
    相較之下，劉廠長的反應則激烈得多。這位年近五旬的漢子本就生得虎背熊腰，此刻更是額角青筋暴起。
    “砰”的一聲，他的手掌重重拍在實木桌麵上，震得搪瓷杯裏的茶水都濺出了幾滴。
    他“騰”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麵劃出刺耳的聲響，腰間的鑰匙串隨著動作嘩啦作響。
    “簡直胡鬧！”
    他濃眉倒豎，聲如洪鍾。
    “組織紀律何在？”
    他來回踱了兩步，皮鞋跟敲得地板咚咚響，忽然轉身盯著王建國，眼神裏燃著怒意。
    “小王同誌，你給句準話——這人到底是誰？咱們現在非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王建國猛地攥緊茶盞，指節因用力過度泛出青白，眼底翻湧的狠戾幾乎要將杯中的濃茶煮沸。
    他喉間滾出一聲壓抑的低吼，仿佛胸腔裏藏著一頭困獸：
    “出事那晚我蹲在巷口吐了整宿，指甲縫裏全是鐵鏽味。”
    “後來托了郊區修自行車的老周，他 usin 在檔案局值夜班，才敢摸黑翻了三摞人事檔案——你猜怎麽著？”
    “那龜孫子的工作證照片都透著陰鷙，左眼角那顆淚痣跟濺上去的血點似的！”
    他突然鬆開手，茶盞重重磕在鬆木桌上，濺出的茶水在粗布褲腿上洇出深色痕跡。
    “可我能怎麽樣，我人微言輕，人家一根煙的功夫就能讓我在世上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的聲音忽然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所以我咬著牙騙我家裏人說去南方跑運輸，連我姥姥的大壽都沒敢參加，揣著我所有的金銀細軟上了火車。”
    “來這裏的路上我就暗暗發誓，我得混出個響當當的名頭來，混到他聽見我的名字就得抖三抖！”
    宋主任聽得脊背發緊，老花鏡滑到鼻尖都渾然不覺。
    他顫巍巍摸出鋼筆，筆尖在信箋上懸了半晌，藍黑色墨水在紙麵上洇出小團陰影：
    “建國啊，你這份忍辱負重的心思，我這把老骨頭何嚐不懂？”
    老人突然握住年輕人青筋暴起的手腕，掌心的老繭蹭過他虎口的傷疤。
    “可你別忘了，咱們國營廠最看重的就是先進典型。去年三車間的老李頭，不就是靠‘技術革新能手’的名號挺直了腰杆？”
    他忽然提高聲調，渾濁的眼睛裏泛起光亮。
    “這樣，我給你寫封推薦信，直接遞到農墾局宣傳科。等你評上‘青年突擊手’，報紙上一登照片，就是塊金字招牌啊！”
    王建國猛然站起身，木椅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按住宋主任握筆的手，指腹的繭子刮過信箋邊緣：
    “主任！您還記得前年機耕隊突查‘右派餘孽’嗎？保衛科的人翻了我三回工具箱！”
    他壓低聲音，目光掃過虛掩的木門。
    “上周場部來檢查，我看見秘書科的小趙總往我宿舍方向瞟——他皮鞋上沾的泥點子，跟那人司機常穿的‘前進牌’一模一樣。”
    他從褲兜掏出皺巴巴的筆記本，裏麵夾著半張泛黃的車票。
    “您看這日期，我來北大荒整整十個多月，沒敢往家裏寄過一張帶郵戳的紙。”
    “等秋收大會戰，等我帶著五班開墾出那片堿地，等全墾區都知道‘鐵牛建國’能把石頭地種出稻穗——”
    他忽然笑了，笑容裏帶著冰雪初融的冷冽。
    “到那時，就算他想動我，也得先問問省報頭版的通稿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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