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國將卷著邊角的草圖輕輕展開，紙張邊緣還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趙書卓連忙伸手接過，粗糲的掌心觸到紙麵時，發現背麵還密密麻麻寫著注解，字跡被橡皮擦改過多次，有些地方甚至透出了紙背。
    他轉身走向圍坐在槐樹下的老人們，黃大爺正用拐杖撥弄著地上的草籽，程奶奶則把繡繃搭在膝蓋上，銀針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黃大爺，您瞅瞅這圖。”
    趙書卓蹲下身，將草圖鋪在石桌上，王建國用鉛筆尖指著左上角的六角形建築。
    “這是紀念亭，柱子上要刻‘北大荒開拓者永垂不朽’，亭子裏擺些老物件，像墾荒時的鋤頭、油燈啥的。”
    黃大爺湊近了，渾濁的眼睛在圖紙上遊走，忽然用拐杖尖點了點墓碑群：
    “這些小格子是啥？”
    “這是骨灰盒的位置，”
    王建國連忙解釋。
    “底下用青磚砌了防潮層，上麵蓋的是琉璃瓦，下雨淋不著。”
    程奶奶放下繡繃，湊過來時帶起一陣淡淡的艾草香。
    她的手指劃過圖紙上的“家屬祭掃區”，那兒畫著整齊的石凳和排列成行的花盆：
    “喲，這花盆還能種花呢？”
    王建國笑了：
    “開春兒給每家發點花籽，您喜歡啥花就種啥，到時候陵園裏紅的黃的開一片，比野山坡熱鬧多了。”
    程奶奶忽然抹了抹眼角，銀簪子在月光下晃了晃：
    “真好，比俺老家的亂墳崗體麵多了。俺那口子走的時候，連口薄棺材都沒有......”
    “奶奶，等您百年後，俺給您挑個向陽的位置，”
    王建國半開玩笑地說。
    “旁邊種上您最愛的芍藥花，保證年年開花的時候，您在底下都能聞著香。”
    程奶奶笑著拍了下他的手背，卻忽然認真起來：
    “小趙啊，你跟村裏說說，等俺死了，就埋這兒，跟老姐妹們做個伴。”
    她的話音剛落，周圍的老人們都紛紛點頭，李大娘摸著繡繃上的牡丹花樣說：
    “俺也想在這兒，省得孩子們上墳時找不著地兒。”
    趙書卓笑著應下，抬頭卻看見王建國盯著圖紙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鉛筆頭。
    月光穿過槐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忽然他一拍大腿：
    “有了！”
    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書卓哥，您說咱為啥不趁機建個墓園？”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發亮。
    “現在大夥都是亂埋，占耕地不說，後人找起來也麻煩。要是有個正規墓園，統一規劃，立碑刻名，還能搞個祭掃區，多好！”
    黃大爺的拐杖在石桌上敲出聲響：
    “可咱平頭老百姓，哪能跟烈士似的住陵園？”
    王建國翻開筆記本，快速寫了幾行字：
    “為啥不能？咱墾荒隊的老周頭，為了救抽水機被淹死，算不算英雄？”
    “張叔當年帶著大夥治鹽堿地，累得吐了血，算不算功臣？”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
    “再說了，這墓園不光埋老人，以後誰家有個紅白事，都能按規矩來，省得年輕人不懂禮數，寒了故人的心。”
    程奶奶忽然從兜裏掏出塊帕子，裏麵包著幾枚銅錢：
    “俺這兒有點體己錢，先捐給墓園買磚。”
    趙書卓連忙按住她的手：
    “您留著買糖吃，這事村裏會統籌。”
    王建國卻接過帕子，小心翼翼放進筆記本：
    “奶奶的心意俺們收下，等墓園建好，在功德碑上給您刻個名。”
    他轉頭看向趙書卓，目光堅定。
    “明天俺就去鄉裏打報告，爭取把這事兒跟磚廠一起批下來。”
    夜風漸涼，老人們陸續起身回家。程奶奶拄著拐杖走了幾步，又回頭對王建國說：
    “小王啊，要是墓園裏能留塊地給俺們這些沒兒沒女的，省得沒人掃墳......”
    “您放心！”
    王建國大聲應著。
    “俺都記著呢，專門留了‘公益墓區’，逢年過節俺帶著廠裏的年輕人去掃，保證不讓一座墳頭長荒草！”
    趙書卓看著王建國在月光下收拾圖紙，忽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
    “北大荒的地，埋著的不隻是骨頭，還有咱的根。”
    此刻草圖上的墓園規劃圖被風吹得輕輕翻動，那些原本陌生的線條，竟像是從黑土地裏生長出來的，帶著股子讓人踏實的力量。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鋼筆，決定明天一早就在黨支部會議上提這個事——有些事，早該有人做了。
    遠處的西山坡上，荒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為這個即將誕生的墓園唱一首無聲的序曲。
    王建國抱著圖紙走過曬穀場，鞋底碾碎了幾粒草籽，忽然覺得肩膀上的分量輕了許多。
    他知道，那些曾經壓在心頭的荒墳，終將在新的土地上，長成北大荒人心裏永遠的根。
    王建國看著程奶奶拄著拐杖遠去的背影，手裏的鉛筆在草圖邊緣劃出幾道急促的線條。
    他轉身時，褲腿蹭過石桌角，差點碰翻趙書卓的搪瓷缸。
    宋主任正坐在槐樹下抽煙袋，火星子在暮色中一明一暗，映得他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宋主任，俺有個想法。”
    王建國蹲下來，膝蓋在石板地上磕出聲響。
    “剛才程奶奶說想埋進陵園，俺突然琢磨著，為啥不趁機建個正規墓園？”
    他快速展開草圖，用鉛筆尖指著“新陵園”標記。
    “您看，現在遷墳隻是權宜之計，往後咱村人口越來越多，總不能年年跟墳頭搶地種莊稼。”
    宋主任吐出一口煙，煙袋鍋在石桌上敲了敲：
    “你接著說。”
    “俺想把西山坡的遷墳工程和墓園建設一起搞，”
    王建國的鉛筆在地圖上劃出個大圈。
    “這邊建磚廠，那邊修墓園，中間用新修的磚路連起來。”
    “墓園裏分幾個區，墾荒隊的老同誌們單獨立個碑林，普通村民按家族分塊，再留片公益區給無主墳和孤寡老人。”
    他越說越激動，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這樣既解決了遷墳難題，又給後人留了個念想，說不定還能成咱村的新規矩——”
    “好小子，腦瓜子轉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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