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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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人正坐在矮凳上吃糌粑,也是個喇嘛,他動作很慢,撚起一小撮,指尖在掌心碾了碾,才慢悠悠送進嘴裏。
    一張老臉被火光映得溝壑縱橫,深的紋路裏像積著陳年的雪,淺的褶皺泛著點煙火。
    那是被歲月的刀刻了幾十年才有的模樣,每一道都藏著風的形狀。
    草原上的罡風、雪山上的寒風,還有灶台邊慢悠悠打轉的熱風,一刀刀都刻得紮實。
    吳小姐的目光在粗麻桌布上頓了頓,順著葵青方才瞥去的方向,一寸寸移過去。
    她的手指微微收緊,卻壓不住後頸忽然泛起的涼意。
    心,毫無征兆地跳了一下,像被什麽東西輕撞。
    不是驚悸,是一種鈍鈍的熟悉感,漫過心口時帶著點微麻的癢。
    這個老喇嘛似曾相識,熟得像昨天剛見過的人,連他撚糌粑時指節彎曲的弧度,都在記憶裏晃了晃。
    吳小姐忽然想起,幾天前,在強巴白瑪林的廟門口,也是這張臉,裹在一件磨得發亮的僧袍裏,眼神比當時的雪還冷。
    索命還在門口站著,左腳踩在屋裏的地上,鞋邊沾著的雪正一點點化開,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淺淺的印子。
    右腳卻仍踏在門外的積雪裏,雪沒到腳踝,能看見鞋麵被冰碴子硌出的印子。
    他看得見屋裏的光,從火塘裏漫出來的,帶著鬆柴燃燒的暖,在地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連空氣裏都飄著糌粑和酥油的暖香。
    也看得見門外的雪,白茫茫一片鋪到天邊,冷得發藍,每一片雪花落下來都帶著寒氣,在風裏打著轉。
    風卷著雪沫子,像一群小蟲子撲在後頸上。
    細碎的雪粒鑽進衣領,瞬間化成水,又被風一吹,凍得像針。
    很細的針,一根接一根紮著,不疼,卻癢得人想縮脖子,偏偏他連動都沒動,似乎後頸的皮膚早已忘了冷熱。
    屋裏的人還在吃糌粑,火塘裏的柴劈啪響了一聲,火星子往上跳,又落下去。
    索命的睫毛上結了層白霜,他眨了眨眼,看著屋裏那片暖光裏的人影,又看看門外無邊無際的冷雪,忽然覺得自己像條被劈成兩半的河,一半浸在春天,一半凍在寒冬。
    桌邊的老喇嘛,終於嚼完了嘴裏的糌粑。
    青稞粉混著酥油的香,在他齒間漫了許久,才肯咽下去。
    喉結動了動,很慢,像雪山上融化的冰水正一寸寸淌過凍土。
    他指尖沾著點糌粑渣,輕輕蹭過僧袍前襟的盤扣——那扣子是老蜜蠟的,被摩挲得發亮,在昏燈裏泛著溫潤的黃。
    他抬起頭。
    僧袍的領子滑下去些,露出脖頸上掛著的菩提子,顆顆都浸了經年的油光。
    目光掃過吳小姐,她鬢角的碎發正隨著呼吸輕輕顫,手裏的銀鐲子攥得泛白。
    掃過葵青,那小子喉結滾了滾,握著刀的手背上青筋跳了跳。
    最後,又落在門檻上的索命身上。
    嘴角,似乎牽了一絲笑,淡得像風,剛拂過經幡就散了,連經幡的角都沒吹動。
    眼角的皺紋深了深,他開口。
    聲音像磨過沙礫,粗糲裏裹著點沙啞,像是剛在風口念了半宿經。
    “我就是丹增嘉措,你們找我?”
    沒人說話,因為麵前這個裝腔作勢的人就是強巴白瑪林的堪布。
    那個老喇嘛。
    吳小姐還記得,幾天前,在強巴白瑪林廟門口的情形。
    吳小姐回頭時,看見老喇嘛站在廟門口,暗紅僧袍,佝僂的背,手裏的轉經筒轉得很慢。
    沒人動,沒人說話。
    葵青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泛白。
    吳小姐的指尖是涼的,她算過路程,他們騎了幾天馬,歇了幾次腳。
    這樣的雪,這樣的風,這樣的路。
    老喇嘛怎麽可能比他們早到這裏?
    但此刻,老喇嘛就在他們麵前,吃著糌粑,喝著酥油茶,他看著吳小姐,又問。
    “你們找我有事?”
    風從門口鑽進來,卷著雪沫子,撲在吳小姐臉上。
    她突然覺得冷,這個房間裏的冷,比外麵的冷更刺骨。
    因為她想不通。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喇嘛,為什麽會像個鬼一樣出現在這裏。
    為了什麽?
    難道就是為了出其不意開個玩笑,嚇他們一跳。
    吳小姐覺得老喇嘛總不會這麽無聊,她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抵著掌心,微疼,卻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她在想老喇嘛的眼睛。
    離開強巴白瑪林時,那雙眼睛裏盛著的是灰,像蒙了層多年的塵埃。
    可現在,麵前這個老喇嘛,眼睛裏卻是空的,空得像外麵的雪原,什麽都沒有。
    “站起來!”
    葵青的吼聲炸響時,吳小姐看見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
    這人一向性烈,腰間的雁翎刀從來不會離開手超過五寸。
    矮凳翻了。
    老喇嘛跌坐在地上,暗紅的僧袍鋪開,沾了地上的雪和灰,像朵被踩爛的花。
    他佝僂著背,手忙腳亂地想要站起來。
    “你們幹什麽啊!”
    老喇嘛剛開口,就被葵青按住了肩膀。
    吳小姐慢慢蹲下身,距離近了,她才看清老喇嘛僧袍上的補丁,一塊接一塊,顏色深淺不一,針腳歪歪扭扭,像初學的女孩子繡的。
    吳小姐問。
    “你是不是要跟我們耍花樣?你不是應該在強巴白瑪林?為什麽會在這裏?”
    老喇嘛的喉結動了動,像是在咽什麽,卻沒發出聲音。
    他那雙空空的眼睛對上吳小姐的,突然,像是有什麽東西從深處浮了上來,快得讓人抓不住——是驚?是怕?還是別的什麽?
    吳小姐的心跳得有點亂。
    她想起這一路的雪,深及膝蓋,連馬腿都時常陷進去。
    想起老喇嘛走路的樣子,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比他們快?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是走過來的。
    帶他們進來的喇嘛見葵青動粗,想要上來動手,不過索命一瞪眼,他也沒脾氣。
    因為索命的劍已經出鞘,劍鋒就在他的脖子上。
    地上的老喇嘛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趕緊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冷靜。
    他說。
    “你們是從強巴白馬林來的?難怪!你們一定是見過我哥了,他跟我長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