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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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青等人走進去時,就看見了曲宗曼巴。
    他五十來歲,個子不高,也不算矮,就像高原上隨處可見的那種石頭,不紮眼,卻紮實。
    背沒駝,但也不似年輕時那般挺得像標槍,微微有些躬,被經年的風雨壓出一點弧度,卻更穩。
    臉是深褐色的,比古銅色更沉,是日光曬透,風雪刮透了的顏色。
    皺紋密,從眼角漫到鬢角,又順著臉頰往下爬。
    眼睛不算大,眼窩有點陷,瞳仁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泉水裏的黑曜石,不亮,卻靜,能映出雲影,也能看透人心。
    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會堆起來,像揉皺的羊皮紙,卻暖。
    頭發大半已經白了,剩幾縷灰黑,胡亂地攏在腦後,用根磨得光滑的犛牛骨簪子別著。
    穿一件藏袍,深藍色,邊緣磨得發淺,袖口和領口縫了又縫,針腳粗,卻結實。
    曲宗曼巴不懂中原話,中原話到了這裏,都成了沒根的浮萍,漂著,落不下來,雙方都不懂對方是什麽意思。
    葵青的手,在半空打手勢。
    半天,曲宗曼巴才懂,他喉結動了動,忽然抬手,指了指吳小姐,又指了指屋裏。
    門軸吱呀,像誰在哭,有草藥味湧出來,苦得嗆人。
    屋裏是暗的,唯一的窗糊著破布,光擠進來時,已經瘦成了條,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葵青的影子剛進門,就撞上了床上的人。
    那個人躺在那裏,小腿的傷口上敷著草藥糊,黑綠黑綠的。
    是老喇嘛,沒想到,他也在這裏治傷。
    老喇嘛眼皮忽然猛地一跳,他的臉,一下就白了。
    他看見了走進來的葵青等人,葵青當然也看見了他。
    他扶著桌子坐直,隻有一個念頭在腦子裏瘋轉。
    跑!必須跑!
    跑出去,離開這裏,離這三個瘋子越遠越好。
    忽然有光,就那麽一閃。
    不是陽光,是刀光,卻比陽光更刺眼。
    快得讓人看不清,隻覺得眼前一花。
    然後是血,血花四濺。
    老喇嘛愣了一下。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手還在桌上,卻短了一截。
    地上有東西在動,是手指。
    五根手指,蜷曲著,像剛被踩死的蟲子。
    是他的,他的手指。
    不是很疼,或者說還沒開始疼,隻是麻,隻是涼,又像有一團火在燒,從斷口處猛地竄上來,燒得他頭皮發麻,眼前發黑。
    他想叫,喉嚨裏卻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葵青站在那裏,刀已回鞘。
    他的臉,沒什麽表情,似乎剛才砍下的不是人的手指,隻是路邊油菜花的花蒂。
    曲宗曼巴猛地向後縮了縮。
    他的臉,本就被高原的風吹得有些發紫,此刻卻褪盡血色,隻剩下驚惶。
    為什麽?
    他想不通,這兩幫人怎麽忽然就動了手?
    曲宗曼巴的喉嚨發緊,他不是神醫。
    接手指這種事情他不會,真的不會。
    葵青站在那裏,盯著地上的老喇嘛,罵。
    “這回再讓你跑了……我就是你養的!”
    罵的當然是老喇嘛,但老喇嘛沒罵回去,他在叫,慘叫。
    他捂著斷手,在地上翻滾,鑽心的疼,疼得他眼前發黑。
    曲宗曼巴給老喇嘛處理了傷口,老喇嘛的叫聲還在繼續,撞在房間四壁上,又彈回來。
    葵青有些不耐煩,上去又給了他兩巴掌,老喇嘛慘叫的聲音才逐漸小了點。
    曲宗曼巴看著老喇嘛扭曲的臉,看著地上的斷指,看著葵青眼裏的殺氣。
    他有點喘不過氣,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麽的。
    天,逐漸黑了,房間裏隻有一盞燈。
    酥油燈,燈芯跳著,豆大的光,勉強照亮周圍三尺地。
    光以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燈芯晃了晃,影子在牆上扭曲,像惡鬼。
    吃完飯之後,所有人都待在這間屋子裏。
    老喇嘛還沒睡,他坐在那裏,聲音幹啞,他忽然開口,問吳小姐。
    “你們為什麽一定要問那件事?不要再查了。”
    “會死人的,死很多人。”
    話落,房間裏的空氣一下子沉了下去。
    吳小姐本在閉目養神,她的臉很白。
    聽老喇嘛這麽說,她睜開了眼,看著老喇嘛。
    她在等,等一個答案。
    等了很久,老喇嘛沒有繼續說下去。
    吳小姐隻好問。
    “你現在是不是打算要說了。”
    這話沒有情緒,聽不出是詢問,還是逼問。
    老喇嘛抬起頭,他的眼睛,很深。
    像兩口井,幹了很多年的井,裏麵沒有水,隻有黑,和比黑更冷的東西。
    他臉上沒有表情,像是想開了,喜怒哀樂,都進不去。
    他看著吳小姐,一動不動。
    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又像在看很多年前的某個人。
    他不說話,所有人就都等著。
    時間像凝固了一樣,隻有燈芯,還在不知疲倦地跳。
    曲宗曼巴也在這個房間裏,葵青不允許他到處跑。
    所以,他隻能待在角落裏,他的手,無處安放。
    想動,又不敢動。
    老喇嘛像尊石像,隻有眼睛裏的黑,在動。
    吳小姐嘴角的線條,繃得很緊。
    葵青半躺在另一張床上,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索命靠在門邊,背對著光,臉在暗處,隻有手,離劍很近。
    曲宗曼巴的心跳,有點快。
    他不懂,真的不懂。
    這些人明明是來求藥治傷的,怎麽會提到“死人”?
    老喇嘛向來慈悲,今天為什麽像變了個人?
    那“會死很多人”的事,又到底是什麽?他不敢問,甚至不敢呼吸太重,隻能老實待著。
    外麵的風還在吹。
    從窗縫裏鑽進來,帶著山巔的寒意,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腥氣,像血的味道。
    老喇嘛的眼睛移向那盞燈,燈光在他渾濁的瞳孔裏,明明滅滅。
    像他心裏的掙紮,像他不敢說出口的秘密。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已經停不下來了。
    半晌,老喇嘛歎了口氣,說。
    “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人……”
    “但我希望,你們在聽我說完那件事之後,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