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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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小姐半躺在床上休息,她看著老喇嘛,眼神很靜,說。
    “我還是那個問題。”
    “十年前。”
    “在你廟裏修整過夜的那支商隊,我想知道當時是什麽情況。”
    老喇嘛坐在那裏,肩膀靠在牆上。
    他看著桌上的酥油燈,忽然苦笑,然後,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口氣,似乎耗盡他的心氣,連帶著肩膀都垮了下去,他說。
    “我就知道,那件事沒完。”
    “總有一天會有人翻出來。”
    他從酥油燈上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吳小姐臉上,眼裏的紅血絲像蛛網。
    “隻是沒想到,都過了快十年了,你們才來查。”
    十年,很長, 足以改變很多事。
    長到能讓青絲染霜,長到能讓磐石風化,長到能讓活人的名字,變成墓碑上的碑文。
    那件事,有人忘了,當然也有人記著。
    忘了的,未必是福。記著的,也未必是苦。
    隻是,十年後的風,吹不到十年前的人。
    而十年前的血,卻能染紅十年後的夜。
    撬開秘密的代價就是血,很多人的血。
    外麵的夜,靜得像死了一般,隻有老喇嘛的聲音,在房間裏斷斷續續。
    他從十年前那個同樣黑的夜晚說起,說了很久。
    直到說完時,他淚流滿麵,頭,深深垂下去。
    十年前那支商隊的事情,原來,是這樣的,這樣的荒唐,這樣的可怕。
    吳小姐見過狠的,見過毒的,卻沒見過老喇嘛這樣喪心病狂的。
    人心,原來比魔鬼更像魔鬼。
    索命靠在一邊,臉藏在陰影裏,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睛裏沒有光。
    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聽完一切,他什麽都沒說。
    曲宗曼巴縮在角落,他的手,在抖。
    他聽不懂那些複雜的陰謀,看不懂那些扭曲的人心。
    他隻知道,老喇嘛的聲音裏,有恐懼,有悔恨。
    還有一種……連死亡都洗不掉的肮髒。
    如果老喇嘛說的都是真的。
    那他背負的,就不是什麽秘密,而是十足的罪孽。
    老喇嘛口中那支商隊從哪裏來?不知道。
    沒人問,問了,也沒人會說。
    領頭的棗紅馬鼻孔裏噴著白汽,鬃毛上凝著霜,蹄子踏過結冰的河床時,濺起的雪沫子粘在鞍韉上,倒像是從更北的冰川裏跋涉而來。
    商隊在走,很慢,像一串被凍僵的蟲子,在雪地上爬。
    領頭的漢子是個獨眼龍,左眼瞎了,隻露出右眼,那隻眼瞳也是渾濁的黃。
    他臉上有一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猙獰傷疤。
    誰也說不清他是從中原來的,還是從冰山峽穀深處來的。
    他們要去哪裏?同樣不知道。
    商隊的犛牛馱著鼓鼓囊囊的氈包,雪風吹過的時候,偶爾有包角鬆開,露出半塊礦石,或是白色的鹽巴。
    他們是要去山外的城鎮換酥油,還是往更深的雪窩子裏送鹽巴?
    不知道,隻有犛牛脖子上的鈴鐺在響。
    獨眼龍總在隊伍末尾勒著馬,獨眼裏的黃瞳轉得極慢,韁繩在他左手裏繞了三圈,左手還缺了截小指,斷口處結著厚厚的繭,像是被刀剁掉的。
    隻知道的是,他們的行進路線有一段跟吳小姐等人此次相同,也是從強巴白瑪林到措仁達瓦村。
    那個時候,包括現在,在鸞台地區行商都是暴利。
    做買賣的,都想來,來的,都想發財。
    山高路險,環境惡劣,使得流通的貨物利潤很大,大到十倍,百倍。
    但,這裏風險更大,大得能吞掉無數人命。
    不光是環境惡劣路難走。這一路上還有匪人劫貨。
    匪的刀,比風雪還冷,他們等在冰洞暗處,等路過的貨物,也等路過的倒黴人。
    不僅如此,還有店,當然是黑店。
    這些店大多開在行商路線上的村子裏。
    店裏的酒,可能有毒,店裏的笑,可能是刀。
    坑點錢還不算什麽,更多的黑店卻是要命,圖財害命,殺人越貨。
    進去了,就未必能出的來。
    在鸞台,白和紅這兩種顏色,總是離得很近。
    白的是雪,紅的是血。
    獨眼龍的商隊到達措仁達瓦村外圍時,頭頂的雪雲壓得很低,像是隨時會塌下來。
    把山梁上的人和牲口都埋進萬古不化的冰雪裏。
    暴風雪隨時會來,犛牛脖子上的銅鈴還在響,悶沉沉的。
    商隊進了村子,打算躲避暴風雪,等雪過了再說。
    措仁達瓦村,獨眼龍以前來過,這裏有家客店,但他這次並沒有去住。
    因為他曾經去過這家店,老板娘端來的羊肉湯,油花底下隻有半片羊肉,結賬時卻要按一整隻羊算錢,這讓獨眼龍耿耿於懷。
    所以,獨眼龍沒去客店,帶著商隊去了寺廟借住,就是老喇嘛的廟。
    也正是因為這個決定,害死了所有人。
    誰都沒有想到,包括獨眼龍,他也沒有想到,本該濟世為懷的寺廟,卻是個殺人越貨的賊窩。
    措仁達瓦村的老喇嘛丹增嘉措和他在強巴白馬林的堪布哥哥羅追嘉措一樣,也是六根不淨的貪婪之人。
    獨眼龍就站在寺廟門口,他那隻瞎眼用塊黑布蒙著,另一隻黃色的眼,一眨不眨地望著老喇嘛。
    對於獨眼龍的借住請求,老喇嘛應允了。
    商隊的人開始七手八腳地卸牲口,把犛牛背上馱著的貨物搬進院子,老喇嘛也去幫忙卸貨。
    卸貨時,老喇嘛發現,這支商隊走的貨很多,不隻是數量多,種類也多。
    有捆得很結實的皮貨,摞起來比人還高,油光水滑的狐狸皮、狼皮。
    還有茶葉,油紙包得嚴實,隱約能聞到陳茶的醇厚。
    還有成堆的鹽巴和成堆成堆的不知道幹什麽用的礦石。
    貨物被卸下來,堆在院子裏,像一座座小山。
    傍晚,鍋子支起來,在院子裏,炊煙升起,又被風吹散。
    晚飯吃完了,商隊的人都待在一個房間裏休息。
    酥油茶在碗裏,冒著熱氣,笑聲,談話聲,從門縫裏擠出來。
    老喇嘛並沒有睡,他站在院子裏,呆呆的看著那些價值不菲的貨。
    老喇嘛喉結湧動,咽了咽口水,這麽一大批貨要是全歸了自己……那真是好幾年都不用愁了。
    貨物不會動,但他的手在動,指尖在發抖。
    夜,還沒深,但有些東西,已經暗了。
    比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