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八百錦衣獲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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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
一隻胎體細膩、釉色溫潤的汝窯茶杯,被狠狠地摜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瞬間化作一蓬青色的齏粉。
徐州刺史於端,正像一頭被困在華麗囚籠中的肥碩野獸,在自己奢侈的書房內來回踱步,嘴裏不斷地重複著對祁振的咒罵。
扮作“林沐”的荀明,沒有說話。
他隻是彎下腰,用一方絲帕,沉默地、一絲不苟地將那些碎瓷連同茶水一起清理幹淨,仿佛這已經不是第一次。
他的平靜和於端的狂怒,形成了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荀明的眼簾低垂,餘光卻將於端的一切表演盡收眼底。
他看著這個滿身綾羅、身居高位的男人,內心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種近乎解剖般的冰冷審視。
於端的憤怒,並非源於所謂的“臉麵”,而是源於被觸犯了利益的恐懼。
就像這隻名貴的茶杯,看似價值連城,實則一碰就碎。於端的權勢與財富,又何嚐不是如此?
待於端罵得口幹舌燥,終於頹然坐回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大口喘著粗氣時,荀明才重新為他沏上一杯新茶,用一種恰到好處的、憂心忡忡的語氣,輕聲開口。
“大人,為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小事?”於端接過茶杯,聲音依舊嘶啞,“這不是小事!這批貨本身倒是小事,隻是他祁振說截就截,這是要斷我的根!”
荀明歎了口氣,狀似無意地說道:“大人,祁都督一向如此,咱們也隻能暫避鋒芒。小人真正擔心的,並非是這次的貨物……而是從南來北往的商隊口中,聽到的一些風言風語。”
“什麽風言風語?”於端立刻警覺起來。
“都說……”荀明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南境的戰事,似乎並不像捷報上說的那般摧枯拉朽。朝廷的二十萬大軍,好像被一個南安王蘇寒,死死地拖在了關外,寸步難行。”
他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望向於端。
“大人,如今這天下動蕩不安,兵權盡被祁振那等人掌握。萬一……萬一局勢有變,您我身上這官服、這綢衫,未必就是保命符啊!”
“保命符”三個字,如同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破了於端那被憤怒撐起的虛火。
他身體猛地一震,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煞白。
這些年來,在祁振麵前處處受製、被隨意拿捏的憋屈,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引以為傲的萬貫家財,和這身刺史官袍,在真正的刀劍麵前,是何等的不堪一擊。
一種深層的、徹骨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林沐……”於端一把抓住荀明的袖子,手掌冰冷,不住地顫抖,“林沐,你……你快教我!我該如何是好?!”
看到時機成熟,荀明立刻“惶恐”地跪倒在地。
“大人折煞小人了!小人不敢稱計策!”他抬起頭,眼神中滿是“忠誠”的光芒,“小人隻是時刻為大人的安危著想。這些年,小人鬥膽,私下裏從最忠心的夥計和護院之中,精心挑選並秘密供養了八百名護衛。他們身手矯健,對大人忠心耿耿,隻認大人,不認都督!”
於端聽得呼吸急促,眼中爆發出狂喜之色。
“好!好啊!八百私兵!隻聽我一人的私兵!”
可隨即,他又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頹然地坐了回去,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是私兵!是謀逆!祁振若是知道了,定會將我滿門抄斬!”
“大人多慮了!”荀明膝行兩步,湊到於端身前,聲音壓得極低,“小人豈會陷大人於不義?這支力量,如今缺的,正是一個合理合法的身份!一個讓祁振抓不到任何把柄的身份!”
他抬起頭,語氣循循善誘。
“大人,您是徐州刺史,掌管一州民生賦稅。如今戰事緊張,盜匪橫行,您為了‘保障稅路通暢,守護官家糧倉’,組建一支護衛力量,有何不可?此乃您的分內之事!”
“我們可以效仿前朝舊例,成立一個‘刺史府巡檢司’!名義上,是負責巡查城中各大糧倉、鹽鐵庫,彈壓地麵,震懾宵小,確保稅收無虞。這理由,合情合理,光明正大!”
“巡檢司?”於端喃喃自語,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荀明繼續循循善誘:“不錯!巡檢司!此乃巡檢,非兵馬!是衙役,非軍士!他們穿的是官服,拿的是官府腰牌,吃的是刺史府的皇糧!祁振若問起,您大可說,這是為了更好地收稅,是為他解決後顧之憂!他難道還能阻止您收稅不成?”
“大人,您想一想,亂世之中,什麽最重要?”
荀明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兵!有了兵,您就有了底氣!”
“底氣……”於端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瘋狂的欲望所取代。
他猛地一拍桌案,霍然站起身來。
“好!就依你之計!”
他大步衝到書案前,一把抓起大筆,飽蘸濃墨,在一張空白的官府文書上,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
他從未覺得,自己手中的筆,有過如此沉重的分量。
不多時,他扔下筆,拿起那方代表著徐州最高行政權力的刺史大印,用盡全身的力氣,重重地蓋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朱紅的印泥,在白紙上留下了一個猙獰而權威的印記。
“拿去!”於端將那張還散發著墨香的文書,遞到荀明手中,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從今日起,你林沐,便是本官的‘刺史府巡檢司’第一任司丞!官秩八品,統領巡檢八百!可在城中持械巡邏,便宜行事!”
荀明雙手接過這份沉甸甸的文書,再次深深一揖,將頭埋得很低。
“小人,定為大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
夜色深沉。
荀明回到自己的居所,關上房門。
他臉上的謙卑與恭順,如同麵具般被瞬間摘下,取而代之的,是如水般的平靜與深不見底的漠然。
他走到燭火前,仔仔細細地看著手中的任命文書。那朱紅的刺史大印,在他眼中,像是一個可悲的笑話。
這就是北玄的官員。一個誌大才疏的都督,一個貪鄙如鼠的刺史。他們手握重權,卻被欲望和恐懼玩弄於股掌之間。隻需輕輕撥動,便會按照自己設想的軌跡,走向滅亡。
他想起了遠在南境的殿下,想起了李嗣業將軍那石破天驚的計策。
在那些人眼中,天下是棋局,眾生是棋子。而自己,便是殿下手中,刺入敵人心髒最深、最隱秘的那一柄利劍。
能成為這樣的劍,是他的榮耀。
他走到密室,就著昏暗的燭火,提筆寫下了一封新的密信。
信上的字跡,簡短而冰冷,卻透著一股即將出鞘的鋒銳。
“魚已上鉤。巡檢司已立,八百緹騎,已獲官身。此劍已利,隨時可為將軍斬開城門,直插敵酋心髒!”
寫罷,他將密信卷好,塞入蠟丸,綁在一隻信鴿的腿上。
推開暗格的窗戶,夜風灌入。
荀明將信鴿向空中一拋,那黑色的身影,振翅而起,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