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曦光，刺破天際的流雲，灑向這座剛剛經曆了一夜血火的雄城時，天昊城，已經悄然易主。
    持續了一夜的喊殺聲與爆炸聲，終於被久違的晨間鳥鳴所取代。空氣中，戰鬥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與清晨微涼的霧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略帶血腥味的薄幕。
    城東那條曾化作戰場的東原大街，此刻正由一隊隊沉默的破浪軍士兵接管。他們動作高效，分工明確。一隊負責將一具具僵硬的、敵我雙方的屍體抬上板車，運往城外統一焚燒；
    另一隊則負責收繳滿地的斷戈殘刃，將它們堆積成一座座小山。還有一隊，正提著水桶，一遍又一遍地衝刷著那被鮮血浸染成暗紅色的青石板。
    城中的各個交通要道、府庫、糧倉，乃至於四方城門之上，那代表著徐州都督府的旗幟，已被盡數扯下，換上了一麵麵嶄新的、繡著“蘇”字的玄色大旗。
    數以萬計的降卒，被解除了武裝，像一群群溫順的綿羊，垂頭喪氣地被押往城中的幾處大營。他們的臉上，寫滿了迷茫、恐懼，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此戰，以甘寧、萬豪麾下不足八千的破浪軍，裏應外合，暗度陳倉，一舉攻破了這座擁有數萬守軍、看似堅不可摧的徐州首府。
    據戰後初步統計，此役，斬敵六千七百餘，俘虜近三萬。而破浪軍自身，傷亡不過兩千。
    這無疑是南境起兵以來，最為輝煌、也最為傳奇的一場攻堅大勝。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奇跡。
    ……
    與城中各處緊張而有序的戰後清理工作不同，徐州都督府的宴會大廳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座極盡奢華、足以容納數百人同時宴飲的大廳，此刻正被一群特殊的“客人”所占據。
    甘寧，這位破浪軍的水師副統帥，此戰的首功之將，正毫無形象地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原本專屬於祁振的那張主位上。他甚至還將一隻沾滿泥土和血汙的戰靴，大大咧咧地踩在由名貴金絲楠木打造的桌案之上。
    他的身邊，是數十名在昨夜血戰中幸存下來的破浪軍校尉。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身上的鎧甲還未來得及卸下，上麵暗紅色的血跡和猙獰的劃痕，成了此刻最好的勳章。他們無視了那些由白玉製成的精美餐具，直接用那雙還帶著硝煙味的大手，抓起盤中那些平日裏祁振日日享用的山珍海味，大口地撕咬著。
    一隻隻平日裏被精心烹製、用作觀賞和品嚐的烤乳豬、清蒸鱸魚、蜜汁火方，在他們手中，迅速變成了最原始的果腹之物。
    “哈哈哈！痛快！痛快！”
    甘寧將一隻烤得流油的肥美鵝腿塞進嘴裏，又端起桌上一隻價值連城的琉璃酒杯，將裏麵醇香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砸在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
    “弟兄們！吃！都給老子放開了吃！這些，都是都督大人，給咱們準備的慶功宴！”
    “謝都督賞！”
    “敬都督！”
    “祁振，你他娘的，就連這杯盞都是純銀鍍金，可想而知，你這廝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校尉們發出陣陣粗豪的、充滿了戲謔意味的吼叫，整個大廳，充滿了食物的香氣、美酒的醇氣、以及他們身上尚未散去的血腥氣，形成了一種荒誕而又真實的狂野氛圍。
    而在大廳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一張小小的桌案旁，坐著一個失魂落魄的身影。
    正是這座府邸曾經的主人，祁振。
    他已經換下了一身狼狽的官服，穿上了一襲普通的便服，形容枯槁，兩眼無神，如同一個等待公開審判的死囚。他聽著耳邊那些粗鄙的笑聲，聽著那些對自己極盡諷刺的“敬酒詞”，隻覺得每一聲，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臉上。
    祁振的雙手，在桌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
    就在這時，酒過三巡的甘寧，拎著一個酒壺，醉醺醺地走到了他的麵前。
    周圍的喧鬧，似乎都小了一些。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這裏。
    甘寧俯下身，將那張因飲酒而漲得通紅的臉，湊到祁振的麵前，一股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尚未散盡的殺氣，噴湧而出。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笑道“祁都督，怎麽不吃啊？別客氣嘛，這可都是你的東西。”
    他拿起桌上的一雙銀筷，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魚肉，故意在祁振麵前晃了晃。
    “來，嚐嚐！本將軍聽說，你府上的廚子，都是從京城請來的，手藝果然不錯！”
    他頓了頓，語氣中的嘲諷，愈發濃烈。
    “說真的，祁都督，我甘寧，得真心實意地敬你一杯！要不是你治軍‘有方’，將這數萬大軍，訓得跟一群隻知吃喝的肥羊一般，我甘寧，又怎麽可能這麽輕鬆，就坐在這裏，吃香的，喝辣的呢？”
    “噗！”
    祁振隻覺得喉頭一甜，一口逆血，差點就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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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強行將那股血腥味咽了下去，整張臉，因為極度的羞憤和怨毒，漲成了一種恐怖的豬肝色。
    祁振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但他終究不敢發作。
    因為在他的身後，兩名錦衣衛，如同兩尊沒有感情的雕塑，他們冰冷的目光，像是兩把出鞘的利刃，死死地鎖定著他的後心。
    祁振毫不懷疑，隻要自己稍有異動，那兩把刀，會毫不猶豫地刺穿他的身體。
    最終，所有的憤怒和屈辱，都化作了無力的顫抖。他緩緩地低下了那顆曾經高傲無比的頭顱，將臉，深深地埋進了陰影裏。
    就在此時，宴會廳的門口，一個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荀明。
    他已經梳洗幹淨，換上了一身整潔的千戶官服，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荀明的冷靜與從容，與廳內這熱火朝天、幾近瘋狂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
    “荀千戶！”
    甘寧見到他，更是興奮地招手，大嗓門嚷嚷道“你來得正好！快！咱們得一起，好好地敬咱們的祁都督一杯！此戰，他老人家，可是當記首功啊！哈哈哈哈！”
    荀明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屈辱至極的祁振，並沒有理會甘寧的玩笑，而是徑直走到他麵前，平靜開口。
    “甘將軍，慶功宴可以晚些再開。城中之事，尚有許多需要處理。”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冷水，讓喧鬧的大廳，稍微安靜了一些。
    “三萬降卒，如何安置？城中百姓，如何安撫？府庫錢糧，如何清點封存？這些事，都必須立刻拿出章程來。”
    荀明看著甘寧，語氣嚴肅了幾分“在我南境徹底拿下朝廷的討逆大軍之前，這徐州城，必須安安穩穩的在我們手裏，絕不容有失！”
    荀明這番話，讓甘寧臉上的醉意，消散了不少。
    荀明說的是正事。
    然而，這番話，聽在角落裏的祁振耳中，卻不亞於一道催命的符咒。
    他心中剛剛因為羞辱而燃起的怒火，瞬間被一盆刺骨的冰水，澆得幹幹淨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無邊無際的恐懼。
    他猛然清醒地意識到了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
    當他還能被用來威脅王川、號令三軍投降時，他尚且算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而現在，城已破，軍已降，他祁振，對於這些勝利者而言，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利用價值。
    他成了一個無用的、甚至有些礙眼的廢物。
    一個無用的人，下場會是什麽？
    祁振不敢再想下去。他抬起頭，看到甘寧眼中那不加掩飾的、野獸般的殺意，又對上了荀明那雙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的、深不見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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