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大夫鵲印搖邊月 天將龍旗掣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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礁頭乃方丈洲極北之海疆,浩渺滄溟與嶙峋陸角相搏之處。昔有漁人謂之“天盡頭”,蓋因四顧皆濁浪排空,雲垂海立,恍若盤古開天時遺落之碎玉。
但見千裏礁石如黑鐵鑄就,經年受那鹹風苦雨磨蝕,嶙峋似巨獸獠牙,參差刺破碧波。潮汐奔湧時,白沫飛濺若雪崩冰裂,轟然聲震三十裏。
海上時有蜃氣蒸騰,幻作樓閣重重,倏忽又化作鯤鵬垂天之翼。紅樹林盤根錯節如虯龍糾纏,氣根垂落似仙人長須,其間鵜鶘、鰹鳥啼鳴穿雲,聲如金石相擊。暮色四合時,落日熔金,染得萬頃波濤皆作絳紫色,恍若祝融焚天餘燼未熄。
“板麵!”嬌嬌朝著對著漣水方向綻開清亮的呼喚,聲線如銀鈴般穿透波濤喧囂。
隻見浪花驀地分開,一隻螭吻破浪而出。龍首威嚴,口闊噪粗,魚身矯健,遍披鱗甲,在月光下流轉著泠泠光華。它甩尾激起千點晶亮水珠,金眸半眯似帶笑意,喉間發出鍾磬般的嗡鳴,尾鰭懶洋洋拍打浪花,濺起的水霧竟在海麵凝成一道小小虹橋。螭吻低頭輕觸嬌嬌伸出的掌心,龍須拂過她腕間,發出箜篌般的輕響。
“你到底會不會起名字?”埃卡特琳娜輕按太陽穴,洋傘尖在沙地上叩出細碎節拍。她血色瞳孔裏浮起無可奈何的流光,裙擺隨著歎息微微晃動,像朵被夜風吹皺的黑玫瑰。
“那天我正好想吃牛肉板麵,就這樣咯。”天競雙手向外一攤,俏皮地吐出舌尖。海風恰在此時拂過,揚起她鬢角幾縷發絲,如綢緞般掠過微微上揚的唇角。那對明眸裏星子般閃動著狡黠的光,連隨風舞動的發梢都仿佛帶著笑意,“你看它鱗片像不像寬麵?龍須像不像香菜?”
“牛肉板麵……”埃卡特琳娜重複這四個字時,傘尖倏地沒入沙地三寸,激起細沙簌簌滾落。她血色瞳孔微微眯起,指尖在傘骨上輕輕一點,眼底流轉著似笑非笑的危險光芒,“你怎麽不叫它仰望星空?至少那些死不瞑目的魚頭,還帶著幾分詩意悲情。”
“那東西暴食症來都吃不下去吧。”天競交抱雙臂,懶洋洋地撇了撇嘴角,忽地朝埃卡特琳娜那邊甩去一記挑眉。那眼神裏摻著三分戲謔七分挑釁,連帶著額前碎發也隨著動作俏皮地晃了晃。
“唉……”埃卡特琳娜以指尖輕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睫羽低垂間漏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月光描摹著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仿佛連額角跳動的青筋都在控訴著這場荒謬的對話。
螭吻輕擺長尾,青金鱗甲在月華下流轉著泠泠清光。它龍首微昂,喉間發出鍾磬般的嗡鳴示意眾人上前。天競率先躍上龍脊,反手將嬌嬌拉至身前坐穩;埃卡特琳娜裙裾輕旋,如墨蓮般翩然落座龍頸處。
螭吻馱著三人破浪而行,所過之處浪濤自分,在水麵劃出銀亮軌跡。嬌嬌攥緊龍角的手指微微發白,發絲間綴滿晶瑩水珠;天競負手立於龍尾,道袍在海風中獵獵作響;埃卡特琳娜則慵懶斜倚龍鱗,洋傘輕點龍脊指揮方向:“往北偏三寸,可別撞了暗礁。”
“放心放心。”天競屈指輕彈湛盧劍鞘,發出清越鳴響。她足尖輕點龍鱗穩住身形,道袍廣袖在海風中鼓蕩如帆,“這大家夥穩當著呢,嬌嬌要是怕了就抓緊我腰帶。”
“嗯。”嬌嬌低低應了一聲,指尖悄悄揪住天競的衣帶,在指節處纏了兩繞。她將側臉輕輕貼上天競的脊背,道袍下透來的體溫讓她不自覺地放鬆了緊繃的肩線。螭吻鱗甲折射的碎光在她睫羽間流轉,仿佛棲息著星河的碎片。
螭吻配合地發出悠長嗡鳴,尾鰭卷起浪花在空中綻開朵朵琉璃般的瓊花。天競笑著伸手接住一捧水花,任其在指間化作流銀灑落:“瞧,連海水都懂得給咱們開路呢。”
未及十數裏,但見天色驟晦,四顧溟蒙。忽焉間,波濤湧動,若地覆天傾。俯瞰幽邃,無數墨色渦流自淵藪噴薄而出,其形如盤古未劈之混沌,其勢若蒼龍搏蛟之糾纏。
濁浪激蕩,隱現玄鱗,深潛攪海,吞吐乾坤。又聽聞一陣淒絕悲啼,裂帛也似,陡地刺破漫天海霧!其聲初如垂死秋蟲,細若遊絲,倏爾竟化作萬針攢心之銳響,直貫耳鼓,遠似幽穀孤雛失群哀鳴,近若古墓怨鬼貼耳尖嘯,更兼裹挾著砭骨寒潮,在洶湧浪峰間飄忽遊蕩。
“怎麽說?”埃卡特琳娜蒼白指尖輕叩虛空,血色瞳孔驟然收縮成兩道豎線。她注視著翻湧的泡沫,聲線如冰刃刮過琉璃:“是直接碾過去,還是……”
話音未落,整片海麵驟然陷入詭異的死寂。那些翻湧的泡沫同時炸裂,濺起的粘稠液體在空中扭曲變形,竟凝結成無數慘白透明的嬰孩手掌,五指蜷曲地朝著天空抓撓。
那些透明的手掌突然同時攥緊,指縫間滲出暗紅血絲。海麵下傳來骨骼錯位的哢嗒聲,原本抓撓的動作驟然變成淩厲的撲殺姿態,帶著破空之聲朝三人襲來!
“嗬。”埃卡特琳娜冷笑一聲,驟然合攏五指,那些懸浮的嬰孩手掌應聲粉碎成腥臭的霧氣。但下一秒,整片海麵開始劇烈沸騰,更多泡沫瘋狂湧出,每個泡沫中都浮現出扭曲的嬰兒麵孔,張開布滿細齒的嘴發出同步哭嚎。
“帥!”天競雙手輕快地拍擊,劍鞘與掌心相合發出清脆的聲響在海風中回蕩。她俏皮地吹了聲婉轉的口哨,眉眼隨之彎成兩道新月,眸中流轉著狡黠的光彩,唇角揚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正自毛骨悚然之際,猛可裏聽得水下又是一聲裂帛也似的慘嚎!其聲非人非獸,如萬千冤魂齊聲慟哭,又似百十麵破鑼碎鈸同時刮擦,尖銳處直如冰錐貫腦,刺得人耳鼓生疼,幾欲昏厥。那哀嚎聲過處,海麵應聲劇震,濁浪排空,竟似海底有巨靈神掀翻了地軸。
先前那無數慘白鬼手,被這聲浪一激,登時如琉璃迸碎,“嘭”然一聲炸作漫天猩紅血霧!那血霧濃稠如漿,腥氣衝天,彌散間竟將半片海域染作赤潮。說時遲那時快,漫天血霧如受敕令,倏然倒卷收束,凝成一股衝天血柱。柱中光影扭曲,厲嘯連連,俄頃竟化出一頭前所未見的猙獰妖物。
但見那妖物,人麵豺身,雙目泣血!一張慘白扭曲的人臉高懸頸上,五官依稀可見苦痛,雙目之中血淚汩汩,蜿蜒淌過青灰色的麵頰,滴滴落入海中,竟騰起縷縷黑煙。
脊背之上,斜刺裏生出一對殘破不堪的巨大鳥翼,翎羽凋零,骨刺嶙峋,每一次扇動都帶起陣陣腥風,風中裹挾著墨綠色的毒瘴,所過之處,海水“滋啦”作響,魚蝦翻白。
下身乃是一條覆蓋著暗紫鱗片的巨蟒長尾,粗如殿柱,正狂暴地拍擊著海麵。蛇尾翻攪間,濁浪滔天,更有大股粘稠的墨綠毒霧從鱗片縫隙噴湧而出,頃刻間便將周遭數裏海域化作一片死寂的毒潭,那毒霧翻滾彌漫,腥甜中帶著腐臭,日光映照其上,泛出妖異的五彩光暈。
“化蛇……”天競瞳孔驟然收縮如針,腕底發力間湛盧劍已然橫陳胸前。劍光如水映出她驟然冰封的眉眼,每一寸肌膚都繃緊成臨戰姿態。聲線似碎冰相擊,字字裹著北風般的凜冽:
“山海經有載其狀如人麵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見其邑大水,舊神已經能影響這麽多了嗎。”她齒間泄出白霧,嗬氣成霜,足尖碾著龍鱗微旋,道袍下擺在海風中炸開獵獵波紋。而同時無數慘白手掌正從化蛇口中傾瀉而出,如蛆蟲般覆滿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