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元燈節(上):好一個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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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江南所有百姓都爭相匯聚到勺水的碧州岸邊,年前就聽得府衙在水上紮了一個巨大的花燈,聽聞這燈有百尺高,以絲緞金銀為衣,用百串風鈴為音,甚是壯觀。還未入夜,街上便火樹銀花、鳴鼓聒天,百戲優伶、歌舞雜耍,還有賣糖串、賣花燈的、馴獸、摔跤、燎炬……好不熱鬧。
林堃遠與東方頃寒,這兩個全江南最不愛湊熱鬧的年輕人,此刻卻被人流推著朝水邊湧去。上元節固定風俗——他們也戴了兩個麵具混跡在人群中——一個嫦娥,一個洛神。
堃遠因為戴著一個美人麵具,周身一直有點不自在,但還是很堅決地把麵具焊在臉上,因為現在的霈澤莊外頭每天圍滿了給他扔荷包、丟香囊的人,有的是小娘子親自來,有的則是家裏人來……堵得水泄不通,要不是有點功夫在身上,真是連個門都出不了。
“我也沒想到,我阿姐拿走的是虎頭麵具,我以為她會想要美人……”
“無妨……”
“你說瑤恩宮宮主怎麽這會兒就閉關修煉了。”
“徒弟都練成素骨經了,師父多少有些壓力吧~”
“再怎麽樣,瑤恩宮也得留個人主持事務不是……這冷麵芙蓉作為新晉的少宮主,怎麽說跑就跑,一點責任心沒有。”
“平時,各門各派也沒有什麽交流,人家應該也是沒有想到我會去找她。”堃遠道,“而且她的威名一響,很多人都會想去找她比試,離了瑤恩宮,清淨。”
“他們弟子沒有別的信息給你?”
“隻說,早就下山回家,至於家在哪裏,名諱如何,一概不答。”林堃遠想起自己去瑤恩宮拜訪時,瑤恩宮女弟子那幹脆、冷漠、不近人情的態度,似乎是欠了她很多情義一般。
“哎……那冰窖子裏的人頭啊。”東方頃寒感慨,“可是你兄長怎麽辦?”
“也沒有人說寒酥神泉一定治得好他,隻是我想試試。如果每年的六七月,阿兄可以去瑤恩宮借一池暖泉養養,應該也會比現在好。”
頃寒點點頭。
看著全城的人都往水邊擠去,那些雜耍優伶也跟著去往水邊表演……滔滔人頭,煊煊車馬,頃寒有些絕望:“你消息真切麽,她在江南?”
“最近事情多,我把各地的羽雲房啟動了。”
頃寒一愣:“羽雲房?你還是有所準備。”
“還沒試過,不知道效果怎麽樣……”堃遠平靜地敘述道,“就先看看冷麵芙蓉找不找得到吧……”
頃寒輕笑,點點頭道:“冷麵芙蓉……傳說她膚如梨雪、麵若海棠,那應當是個美人。”
膚如梨雪、麵若海棠……林堃遠不自覺地把這個形象與幽州城裏的小娘子聯係在了一起,似乎極為貼切。他點了點頭,唔了一聲:“是個美人~”
“嗯?”頃寒扭頭,“不過我怎麽聽我阿姐說,你今天出門是為了相看柳若蘅?”
林堃遠的麵具沒摘,頃寒都能在燈火裏看到“嫦娥”紅到脖子的害羞。
哈哈哈哈哈哈。東方頃寒忍不住大笑。
這種事被人戳穿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啊!東方頃寒你到底是不是兄弟!林堃遠感到背後一熱,全身上下都冒起了大汗。
“嫦娥”沒有理他,隻是腳步邁得更大更快,把“洛神”遠遠丟在後麵。
“哎呀,害羞什麽,總得見上一麵啊。”東方頃寒費力扒開人群,努力跟上林堃遠,“唉!你等我,等會兒我!”
突然“嫦娥”止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問道:“你當是見過柳若蘅的吧?”
嫦娥和洛神差點撞個滿懷,洛神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方才回道:“沒有啊……”
“怎麽會沒有?你回來這些天,沒有上你阿姐家拜年?”
“我大年三十晚上才到的家裏頭,自然是先給我叔叔拜年,然後祭奠先祖父母,一應事情都完畢之後,我是去了趟霓雀莊,但是沒有見到柳若蘅啊。”
“那你也不問問?”
“我憑空問我姐夫的妹妹做什麽?”洛神的麵具裏頭隻剩下兩個大白眼。
“你去人家家裏頭拜年,就隻問你姐姐姐夫安,家裏人你不關心一下?”
“我問了啊。”
“人家怎麽說?”
“我禮貌性地恭賀一下對方大婚之喜,我姐夫也就禮節性地感謝我下,這就結了呀。又不是我是她未婚夫!”
堃遠一時語塞,按照道理他也確實應該上門去拜訪一下,實在是事多一時抽不開身,見頃寒生氣,也知自己無理,便轉了態度繼續追問:“沒有留下一起吃個飯?”
“洛神”歎了口氣:“稍微知點情況的媒婆都去霓雀莊找我阿姐了……我叔叔隻是個擺設,我阿姐才是捏著我生死的人,我可沒法在她那裏多待,找個溫書的借口就溜出來了。”
……
林堃遠想說頃寒平日裏要麽在清緣山,要麽周遊四海……見過的話,隻有大婚,於是探下身來問:“那從前呢,你阿姐大婚的時候,你沒見過她?”
“那時候才多大?!不過金釵而已……”頃寒仔細回想了下,“人是看到過,確實生得很漂亮,如若按照這個樣式長大,如今確實當得了‘江南第一美人’的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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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嫦娥”轉過臉去,不說話。
“你們倆相看,也不說地方時辰?”頃寒納悶道,“成莊主和我姐夫都是向來妥帖的人呐。”
“說了。就是這個時辰,勺水麵上,花燈底下……”
……
環著勺水,花燈璀璨,商販雲集,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頃寒苦笑道:“本來找一個,現在找兩個,好像是縮小了點範圍……”
忽然林堃遠墊了下腳,一步踏上水邊上停泊著的小船,東方頃寒也迅速跟上,兩人終於擠出擁擠的人群,輕巧地向水中央劃去。
“怎麽了?”東方頃寒問道。
“我師伯的人。”
“你師伯的人來這裏幹嘛?”
“不知道啊……”
勺水很大,但今夜劃船的人也不少。從密度來說,水裏的船並不比岸上的人更少。流泉莊的樂遊舫、朝花樓的畫舫、節度使府的客船、芒山樓的宴船、胡商的遊船、優伶們的百戲船、甚至很多人家的烏蓬遊船……也比他們現在腳下踩的這個船要大許許多多。
頃寒撇撇嘴嫌棄地看著自己的小船道:“林莊主,這些華麗貴氣的船隻,哪艘不是你船廠的?我倆就坐這個?”
“這些不都賣出去了,是人家的了。”林堃遠擺出一副冷漠且聽不懂的樣子。
“你別騙我,那個胡商的船~這些黃沙堆裏出來的人,買艘船回去了?”頃寒環顧水麵上,住在江南的西域富商,承包了幾乎大半的遊船。
“那些船……不是要掙錢嘛。”林堃遠擠出一點笑容道。
“兄弟,大冷天的,咱們這個連個篷都沒有……”水麵的風一吹,頃寒立馬抱起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自己。
“怕冷?”
“嗯。”
“真怕冷?那你自己回去吧。反正你東方頃寒輕功一流,這踩踩水的這點本事總是小意思。”此時,林堃遠已把船劃出去好遠。
頃寒白了堃遠一眼,又不肯錯過見冷麵芙蓉的機會:“真是掉進了錢眼子裏。”
東方頃寒嘴上從來不肯饒人,從小到大隻有在師父和姐姐麵前才老實些,但對林堃遠,他這般傲嬌地拌嘴隻是表示他現在很興奮。
林堃遠知道頃寒是越興奮越冷靜的人,不會與他計較,隻是阿兄讓他今晚上來見柳若蘅,林堃遠實在是一個頭兩個大,他見不見得到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都是要娶的人,隻是既然阿兄與人約好了,自己不出現倒也不禮貌,但挨山塞海的,他去哪裏認人。
“你若去霓雀莊接了她就不會現在抓瞎了,如今你們倆是要在船上自報家門麽?”
“我是說要去接她,走到門口了,霓雀莊的人說她早出門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頃寒大笑。不過轉念衝著林堃遠大喊:“敢情今天本沒有打算約我呀?”
“說哪裏話。這不是還惦念我們的兄弟情誼嘛。”林堃遠心虛地哄著東方頃寒,畢竟他鬼主意多。望著滿水麵的遊船畫舫,林堃遠微微有些歎氣。
“不如這樣,你給柳娘子行個方便,把麵具摘下來……見到你俊朗的臉,自然有很多小娘子圍過來,人家找你就方便多了。”頃寒開玩笑道。
“這就是你東方頃寒的好計謀?”林堃遠瞥了他一眼,悠悠然道,“然後我就與他們說,我林堃遠是已經定了親的,但我身邊這位碧州解元尚未定親……”
“林堃遠……你真是好狠的心!”頃寒想想那場麵就崩潰。
“不如你再想想。”
“好吧……”頃寒總算改口,“我東方頃寒大人有大量,不妨告訴你,我阿姐拿走的兩個虎頭麵具應該就是給她們用。”
不早說?!明明東方頃寒給了林堃遠一個實用的好線索,不知為何,卻招來林堃遠一雙冷眼——麵具下,林堃遠就隻這一雙眼睛閃著光亮。
“我看你叫冷麵芙蓉還差不多……”
“我師伯的嫡傳弟子上了船。”原來林堃遠是見著費前川跳上了流泉莊的畫舫了。
順著林堃遠的放心,頃寒立即找到了人:“這是費前川?”
“嗯。”
“他傷倒是好的很快。”
“當然~我就嚇唬嚇唬他們。”
“那你這個鍋背得可太冤了……”頃寒盯著費前川的身影,隻見他扮作了船小二的樣子,匆匆進出伺候著一群富貴娘子。
“你那個師弟真是尖嘴猴腮、豹頭環眼的樣兒。”
堃遠將他們的小船匿在遊舫與水草的陰影裏,細細地打量扮作小廝的費前川和流泉莊的遊船。
“你說他是幹嘛?”頃寒問。
“找人吧。你看他打量她們的眼神。”
“他要找誰呢?”頃寒轉了下眼珠子,“不會打不過你要找柳若蘅報仇吧!”
“柳若蘅在這船上?”林堃遠頓時擰起了眉,細細觀察著船裏的動靜。
“掛的是流泉莊的牌子,裏麵是照影。”頃寒道。
正如頃寒所說,這是流泉莊夫人薛照影組織的上元聚會,邀請了江南各路名門閨秀。還未出閣時,照影就是一個熱鬧且時髦的小娘子,總愛定期與江南道官宦富商家的女孩子一起出行遊玩,或打馬球玩蹴鞠,或樗蒲圍棋、又或插花射鴨,總之能把人聚在一起唱唱笑笑的,她都樂意。女孩子們去參加她的聚會,目的各有不同,但都有共同的一個理由,每去一次總能得到一份獨有的香事,或香囊、或香線、或香丸……這些香事有的後麵會去鋪子裏賣,有的就隻有她們才有獨一份,不管如何,去了薛照影的雅集,她們手裏衣裳上的香,就是江南女子最前沿最獨特的那份,總是不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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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船上總有近二十個小娘子,花枝招展,笑語盈盈,正圍著桌子打牌。
“照水,聽說你的表姐,現在人家都叫她江南第一美人,怎麽也不請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啊。”說話的是孔二娘,她是吞州都督的女兒,而薛照水的生母孔氏便是孔二娘的姑姑。
“是啊,江南什麽時候出這麽個人了,我們怎麽聽都沒有聽說過,有這麽號人麽?”吞州刺史家小女兒宋五娘道。
“當然是有的,隻是我也是小時候才見過這位表姐,現在好久都不見了。”薛照水年紀尚小,但說話的腔調與母親別無二樣,總是話裏帶話。
“自己家親戚都沒見過,怎麽就傳得天花亂墜。”果然,馬上就有人應和著她說道。
“這就得問阿姐了,前兩日聽下頭人說她來找阿姐去住了兩天,也沒有上我們莊子來。”
眾人齊刷刷地轉向薛照影,似乎才想起來,她不僅僅是流泉莊的夫人,也是奕香莊的女兒。
“是啊,照影,她也是你妹妹。怎麽我們平日裏也都沒有見過她呀。”
薛照影最是煩照水這說話綿裏帶針的樣子,從前在家裏,兩個人便爭鋒相對,照影出嫁之後,照水鬆了一口氣,照影也懶得與她計較,為了奕香莊的麵子,在外姐妹倆還算保持著表麵的客氣。但照水這話說得好像若蘅忘恩負義一般,回來了也不去奕香莊給舅舅請安。
“我這表妹平日裏都在外讀書,為人低調,也不喜我們這些熱鬧,一年都難得回來一次,回來了不僅要去給我阿耶請安,還要幫襯莊裏生意,哪裏有我們這樣子清閑,所以我也都不叫她。”
“還要幫襯莊裏生意?這般拋頭露麵,竟然我們也不知道有這號美人,可見‘江南第一美人’這稱號虛得很。”宋五娘道。
“剛剛給你們送的清露雪蓮的香膏味道如何呀?”
“好聞得很,一定又會風靡江南啊。”照水有人幫襯,但這畢竟是照影的雅集,自然亦有人幫著照影轉移話題。
可誰知照影並不想轉移,見眾人附和點頭,於是道:“我這表妹幫襯生意不需要拋頭露麵,她隻在院子裏調這香膏的味道就好了。”
啊……眾人驚愕不已。
“這香膏是她調的啊?”
“那幾隻先緊著你們的那些味道啊,全出自她手,還有霓雀莊那些最時新的花樣子,多數也是她畫出來的。”
“想不到令妹還有這般本事,真叫人刮目相看。”東海節度使家的女兒嚴婧璿聽了一圈,誇道。
江南原先沒有節度使,自當年一把手觀察使謀反之後,朝廷便設了東海節度使以節製淮南、江南所有沿海州府的軍事。於是在江南名媛圈裏,都唯嚴婧璿馬首是瞻,剛剛那些話,也是她早已與官家小娘子們商量好了的。
嚴婧璿年歲尚小時,最仰慕流泉莊的少莊主畢辰,也就是薛照影的郎君,因著畢辰風流韻事滿城皆知,家裏愣是沒有同意。不過兩人年歲差了一些,沒多久嚴婧璿也不再提此事。
如今林二郎橫空出世,嚴家知道人家已經定親,去霈澤莊話裏話外地提了此事,希望成昭遠能主動與嚴家聯姻,誰知道成昭遠裝作沒有聽懂一樣,直接繞開了話頭。
事情傳到嚴婧璿耳朵裏,極為惱火,在她看來這不僅僅是在打嚴家的臉,更是在打嚴婧璿的臉。什麽江南第一美人,怎麽能與她江南最尊貴的小娘子比。
“不過就是我們商賈人家立業立身的本事,算不得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被傳成了這般。”薛照影也奇怪,若蘅明明回來沒幾天,說是出門,也就上自己這裏來住了兩天,怎麽就傳出“江南第一美人”這些話來,“不過……這傳言倒也不假,她確實長得非常好看,看過都讓人印象深刻呢。”
薛照影微微一笑,像是講的別人的八卦一般講與她們聽:“這回回來,我也嚇了一跳,小時候頂多算得上標致可愛,這回啊,真是傾國傾城。”
照影說完,整條船內鴉雀無聲,似乎被她的誇獎震懾住了。
哼,氣死你們,誰讓你們見不得人好!照影心想。照水回家一定會搬給她母親聽,是得說些話氣氣孔氏,畢竟這個後母對她的關心程度甚至都不如柳步筵。
“熱鬧是他們的,我們隻有一抹清輝。”頃寒掃視完,便望著水麵的月影感慨道。照影是他在學堂念書時候認識的,兩人關係如兄弟姐妹般,他知道她愛熱鬧,但也知道她是個爆炸脾氣,最見不得自己的場麵上出現這些事情。
“這些熱鬧不看也罷。”堃遠覺得無趣。
“恐怕你覺得無趣的是沒有看到柳娘子吧?”
林堃遠被東方頃寒猜中了幾分心思,有些窘迫,隻好硬著頭皮駁道:“還好她也沒在這些無趣的人堆裏,否則我還有些失望呢。”
“那費前川是在找誰,冷麵芙蓉?”頃寒疑惑道,很顯然,費前川對柳若蘅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依然在盡心盡力地服侍。
“我看她們都是一張張精明熱鬧的臉,也沒有一張臉是冷的。”
“冷麵……應該也不是說她時時冷臉吧?”堃遠想到幽州的那位娘子,默默吐出一句話來。
“當然是時時冷臉才會有這個稱呼啊,不然像你這樣偶爾麵無表情的臭臉,不也該叫個什麽‘冷麵’公子?”頃寒笑諷道,他依然對自己在寒風中有些不滿。
話音未落,頃寒隻覺得小腿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船突然失去重心,整個人嘩啦一聲落到冰冷的勺水裏去,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好一個洛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一個女聲悠悠傳來,帶著清冷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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