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鐵駝子的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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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生之後,是二當家半夜給你喂米湯?你三歲那年,高燒不退,是二當家冒著生命危險,抱你去太原找大夫?”
“大青山的匪族,活著都難,卻供養你讀書,還給你買書童?”
“我們在爛泥裏掙紮,可父母祖輩卻希望你站在陽光下,站在幹淨的大地上……”
牧馬河,白狼軍營地。
三當家駝子從未如此憤怒過,
他就像一隻發怒的公羊,熱淚盈眶,
不停的抬著老腿,腳步踉蹌,滑稽的踹在李信的甲胄上。
那一腳腳皮靴,踹的是族人恨鐵不成鋼的哀怨,
是這片土地下,這支民族祖輩傳承下來,為後輩艱苦奮鬥的心血。
別看三當家陋習很多,關鍵時刻,他從不含糊。
年少拚刀子有他,
打阿骨、打渾部有他,
搶周雲上山的時候,也有他。
就在今天,白狼軍營地,拉住周雲,強行留下趙王也是他。
正是他這種上躥下跳,太監比皇帝還急的行為,讓李信又一次躲過了噩運。
時代變了,趙國已經不是一個幾百人的小宗族了,
它是山頭林立,宗族強大的北方軍事強國。
政治鬥爭能發生在楚國,同樣也能發生在趙國,
暗地裏,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死死的盯著少主。
一旦有絲毫失德,那被抓住把柄,他們就會群起而攻之。
真要把軍國大事當兒戲,辭了白狼將軍,那李信今後也就難了。
雪地將台,北風呼嘯,
趙王周雲嫌棄的瞧了瞧駝子蹩腳的手段,
他一臉惆悵,別過頭去,揮揮手,無奈的道,
“行了,行了……李義,拉住駝子。”
“別拉著老夫,滾開,今日,我就要打死這個不孝子……”
敕勒川,陰山戰場。
玉璧城的吼叫聲,偶爾能傳到白狼軍的營地。
可這絲毫不影響武川子弟火頭營們,燒火架禍,大宴群客。
折日不如撞日,
今個白狼軍新兵入夥,趙王等人來都來了,一並招待。
荒涼的北塞雪地,
大漠炊煙,直衝天際。
北疆趙人,邊鎮刀劍拚出的政權,習慣了軍旅生活,沒有太多的矯情。
他們大地為席,蒼穹為屋,
點起一堆堆篝火,擺好桌子,就算開場了。
大纛下,點將台,
自然是最尊貴的幾人,才能坐在此處。
趙王周雲在主位,下首左右兩側,分別是鐵坨子跟許有田,
再下方是李信和一個從未見過的老嫗。
一行五人,兩側對望,坐在將台上,說些家常,聊聊往事。
些許場麵話說開後,氣氛也就沒那麽劍拔弩張了。
“這個……許某有句話啊,望趙王見諒。今天都是許某的錯,咱這就給周言將軍賠個不是,滿飲這杯烈酒……”
“許鎮守,豈能讓功勳前輩,給小兒致歉。何況,你今日來是好意。”
李信還是有些拉不開麵,畢竟打仗他是把好手,
可真的全麵來,他還很年輕。
這個時候,許有田如此卑微的態度,誠意拉滿,他多少要開口說兩句恭維話,
可此刻,一臉囂張的大孝子還不會這些。
周雲一直認為,沒有危險的時候,鐵坨子就是最大的危險,
果然,武川搞事第一人,開始了他的表演。
“有田老兄,這還是頭小強驢,您別介,咱跟你喝。”
“哎呀呀呀……三爺啊,許有田就是個村頭,哪能跟您這大佛對飲啊,哈哈……”
酒過三巡,話一聊起來,鐵駝子熟悉的節奏就來了。
周雲過去的那點糗事,佝僂的三當家,雞賊的笑著,那是如數家珍。
當年在大青山,大夥過得都是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
那時吃了今天鍋裏的,下一頓的米,還在山下商旅手裏。
周雲不愧是有大才之人,三道計策一獻,
大青山是待不了,直接幹到了關外雁門郡。
“駝子,本王問你?你就說該不該去雁門郡吧?”
“該,該,太該了。李家堡那個地方,風水好,興兒、泰兒都是在莊子練的武。”
說著說著,心酸往事,曆曆在目。
那時候,十九歲挑著鹽擔的鐵坨子,
做夢都想不到,他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國家權柄最重的幾個人。
將台上,郭子陽的夫人,出自書香門第,
哪怕是北疆粗獷的烤羊肉、鐵板牛排、羊雜……等食物,她都吃的很秀氣。
某一刻,這個慈祥的老嫗笑了笑,對著趙王嘮嗑道,
“趙國主,這孩子雄渾大氣,馬能開弓,槍能殺敵。老身真是羨慕的緊啊。”
花花轎子眾人抬。
主位上,周雲會心一笑,要說還得是人家有水平,
銅鑼大臉,說成了雄渾大氣。
馬能開弓,說的是李信箭射白虎門。
槍能殺敵,說的是李信追擊帖木倫。
無形之中,把李信誇得天下有,地上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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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扯家常,實則跟趙王周雲道明了其中的利害,
生子如此,夫複何求。
“哼哼,老夫人謬讚了。周言,還不謝過郭老夫人。”
小淩河堡郭子陽,其所做所為,令人肅然起敬。
周雲在洛陽,讀過當年的卷宗,將門郭家雖然不大,但在漁陽一帶很有影響力。
他們防禦異族,保境安民,在遼東盧龍,牢牢守住了國門。
可惜,後來卷入了聖元皇帝倒公孫氏的漩渦中,被殃及池魚。
“郭老夫人莫要捧這小子,他還差得遠呢!”主位上,趙王周雲眼眸深邃,先回了郭老夫人,
隨後注目李信,嗬斥道,“半個時辰了,想明白為何本王要撤猴子嗎?”
“想明白了,趙王要告訴猴子,沒有周言,他……”
主位上,周雲隨意的抬起手,阻止了李信後麵的話,
不得不說,大孝子做事有些衝動上頭,但才能是真有,
下一刻,趙王仰頭,環視天穹大漠,意味深長的歎息道,
“周言,給你個考題,要是想清楚,本王為何發動北征。兩千重騎還給你。”
“哈哈哈……一言為定。二當家,這可不準反悔。”宴席裏,鐵駝子放聲大笑,李信還未開口,他就全盤應下了。
不僅應下,還一直喧賓奪主,說些有的沒有。
當十七營的輔兵,端上新鮮的綠菜跟瓜果時,
趙王周雲再忍不了這個聒噪的老駝子,轉頭冷眼,嗬斥道,
“三當家,你還挺護犢子的。本王還沒收拾你呢,軍械上,貪墨了多少銀錢?”
“嘿嘿……”將台坐席,眾多武川將領當麵,鐵駝子沒心沒肺的笑笑,雞賊的道,
“二千貫多一點,老夫可交了四成五的稅。”
聞言,主位上,周雲笑著搖搖頭,
冷哼一聲,丟過去一封奏書。
鐵駝子好奇的接過,隻是看了一眼,不禁急的跳腳,
潑皮耍賴道,“冤枉,這是冤枉。哪來的三萬兩千貫……好吧,是多三萬貫。”
二千貫多那一點,是三萬貫?!
此言一出,饒是郭老夫人跟許有田見多識廣,也被駝子的行為嚇到了。
遠方是熱鬧的十七營校場流水席,
十四營、十七營,自個那開吃的場麵,就有些混亂了。
大夥吹牛打屁,互相瞧不起對方的英勇事跡,那是好不熱鬧。
少年子弟,大多能打能收,軍中些許拳腳,沒涉及性命的,差不多也就那樣。
十七營統領桌子旁,侯莫陳崇、童虎、趙寒,三人依舊是鐵哥們。
他們緊張的望著將台,害怕李信又惹事。
十四營席麵上,方嘯傷的不輕,一身繃帶,
但他依舊態度囂張,要嚴莊、薛仁貴給他打飯、端菜。
且鼻青臉腫的他,卻還恬不知恥的吹牛,看見沒有,是老大就是老大,打不贏也是老大。
白狼軍大纛下,將台五張座位裏,
郭老夫人仔細打量了鐵駝子一眼,對著周雲,慈祥的道,
“趙國主真是仁義,難怪手下能人無數。這要在別的宗族,駝爺如此,怕是得剔骨點燈了。”
“哎,哎!郭家老娘子,這可不興亂說的。二當家,等會補八瞎子一萬六千貫,就怎麽定了。”
“三萬貫!給你二千,算是收稅的酬勞。”趙王周雲心情好了很多,金口一開,此事算是揭過了。
他端起酒杯,與諸位共慶,
除了聒噪的駝子,幾人都很融洽。
風雪下牧馬,陰山寒風刺骨痛。
熱騰騰的宴席,總是這支民族不變的旋律,
某一刻,待氣氛融洽之際,郭老夫人咳嗽兩聲,不緊不慢的開口了,
“趙國主,老身孫兒習的一身好本領,天下無敵。”
“今日白狼將軍在,老身有個不情之請,想要他跟將軍鞍前馬後,當個軍漢也好啊。”
直到此刻,郭老夫人開口,眾人才正式打量他身後站著的武者。
此人其身如牛,其威如虎,背後是黑布包裹的兩柄鋼鞭。
這個人,秦寄跟李義太熟悉了,
突厥百萬征兵中的佼佼者。
阿史那騰牛!
或者可以叫他的楚名——郭朗。
那天野狐關戰場,此人的武藝,周雲也印象深刻。
他鐵菱鋼鞭,一度壓住秦寄,其一身本領,可遇不可求。
至於天下無敵,那在他祖母眼裏是必然的,
整個天下,有幾個人能贏郭朗?
他們宗族看見的場麵,郭朗打誰都是一兩招,自然認為無敵。
武將之間,達到一定水平後,也沒有絕對的勝負一說,
誰的狀態好,也許就是誰贏。
除了楊雙、項蓋、淵蓋文,周雲估計,沒人敢說穩贏郭朗。
“還愣著幹嘛?還不快請郭將軍坐下。”
主位上,周雲一懵,他不說話,大孝子也不說話,這不扯蛋嗎?
聞言,情緒不佳,臉上有個巴掌印的李信,
‘哦’的一聲,急急忙忙拉郭朗入座。
可郭朗此人,極為雄渾,就跟壯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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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李信也身材高大,兩人坐在一起,宴台根本容不下。
十七營發生這種丟臉的事,大孝子不禁臉色一寒,
他小眼睛一眯,囂張的道,“特麽的,梁步。你的宴台給三歲小兒用的,狗日的不會做大點?”
李信此言一出,瞬間引得主位數人,哄堂大笑。
陰山下,牧馬河。
北風呼嘯,戰旗飄飄,
炊煙嫋嫋的雪地營地,人頭攢動,熱火朝天。
帥台主位歡聲笑語中,郭老夫人最後耳提麵命,要郭朗保家衛國,
隨後帶著幾個仆人,跟趙王、許鎮守一道,離營遠走。
“你父親用心良苦,如此一鬧。今後,猴子就對你死心塌地了。”
“金狼衛的事也別擔心,大娘子、老當家在,是你的跑不了。”
陰山雄渾攔北道,玉城雪嶺天際來。
拓北峰,了望墩台。
在這裏,可以隱隱看見,
玉璧城下,趙兵如海,攻城之人,遮蔽了那方天地。
鐵駝子隻帶了大孝子跟鼻涕蟲,這是本家人,心窩子話不會說給別人聽。
童虎給三當家在石麵鋪上兩塊羊皮,作為書童兼先鋒,鼻涕蟲憨笑兩聲,感覺三當家眼神不一樣了。
寒風帶雪,一轉眼,十幾年,
兩個少年眼裏,曾經高大威武,拿刀的駝子,已經佝僂了。
墩台上,鐵駝子看著雄壯的童虎和李信,也是欣慰不已。
他拍了拍兩個傻孩子,笑了笑之後,
轉頭,指著遠方攻山的兵卒,意味深長的道,
“看見那裏了嗎?駝子敢說,衝在第一線的,不可能是宗族嫡係,都是依附大宗族的佃戶、賤民。”
“他們卑微低下,吃著殘羹冷炙,幹的卻是掉腦袋的活。”
“如果沒有你父親,我們也會是那些登山的兵馬之一,甚至,連他們都不如。”
聽著駝子的話,這一刻,李信隻感覺到一股胡風的冰寒,灌進了胸口。
這是駝子嗎?!
他不是一直喜歡占小便宜,目光短淺,爭風吃醋的人嗎?
同時,他也感覺到了天下的可怕,皇族權貴視人命如草芥。
他父親周雲,是這場戰爭的元凶,
而所有宗族豪強,都是這場屠殺的幫凶。
“不,你要怎麽想,那就大錯特錯。”雪山上,鐵駝子老眼深邃,冷靜的可怕。
果然,能從那條鹽道上,活下來的人,都不簡單。
“童寨遠的事,老夫清楚。可咱隨便他,這場玉璧城,水很深。臥龍之謀,豈是常人能看懂。”
“一開始吧。駝子認為,這是一場大規模拉練,也是對劉忠武等一眾將領的考驗。”
“可來了之後,趙國問題太多了,多到老夫看了都害怕……”
拓北峰上,鐵駝子說了很多,關於周雲的謀劃,
他越看就越覺得恐懼,因為哪怕窺探一角,都是深不可測,更不論冰山全貌了。
野狐關之戰後,趙國已經改變了,
這種改變的速度,會遠遠超過前麵趙王周雲建立武川鎮。
時代的滾滾洪流下,武川鎮昔日的兩個老農,
一人會成為王侯,一個也許還是老農。
在這場武川集團,極速膨脹為帝國集團的過程中,淘汰會不可避免的發生。
而這風雲際會,天地重塑的機會,要幾百年才會出現一次。
“信兒,你都看不到,你有多大優勢。騰牛這樣的將領,隨便效忠你。兵卒、甲胄、馬匹,老人們都給你準備最好的。”
“為了把二千重騎從龍驤軍劃給你,老當家跟全爺,都快要鬧出火氣了。”
說完這些,鐵駝子摸了摸李信的大臉,緩緩站了起來,
他老眼炯炯,掃視茫茫玉璧城,
天地雄渾,兵戈如海,玉璧城下,
號角嗡鳴,擂鼓不停,無數渺小的人在為命運而戰。
“信兒,看見那些登山的螻蟻沒有,你的位置,他們沒有一個不想。”
“不管太原丁家、雁門上官,他們都不會束手待命。也就貞娘子,會幫幫你母親。”
拓北峰,了望台。
聽著駝子的話,李信腦中仿佛打開一道桎梏,無數過往似乎都被顛覆了。
大漠浩瀚,天地相連。
玉璧雄渾,攔山斷淵。
父親周雲的雄才大略,李信一瞬之間,想通了很多。
危險對於李信來說,無處不在。
但凡有機會染指趙國基業的人,他們的宗族都會千方百計參與鬥爭。
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嫉妒嫉恨他的人,多如牛毛。
連猴子都有怨氣,可以想象,整個趙國,有多少人眼紅,白狼將軍之位。
同時,玉璧城之戰,
是趙國必須要打,也必然要打的一場戰役。
它從政治、軍事領域,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等戰爭到了必要的時候,趙王周雲會出來一錘定音,給北征劃上句號。
這一刻,感受到父親周雲的才華、氣魄、膽量,
李信才知道差距,那是螢火之光,遙望皓月之輝的歎息。
慢慢想到了這些,李信嘴角一笑,喃喃自嘲道,“昨日就如今朝,今朝又似昨日。”
大楚開國的波瀾壯闊,宗族林立,也即將不可避免的發生在大趙。
鐵駝子走了,
他走之前很欣慰,李信的才能,是宗族的希望。
作為大孝子的三爺,駝子伸手拍了拍李興的肩甲,歎息著離去。
“當年你父親和項濟所想之事,已經要慢慢展開了!”
“不要去回答你父親的問題。他要的就是你不答,答了就是大錯。心中有乾坤,觀事口不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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