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遊魂一樣活下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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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從第一次見他開始,就對他那麽抵觸?
    這個問題很簡單。
    甚至隨口敷衍就能算回答了。
    可黑瞎子人老成精,提前就已經用淩越無法拒絕的條件給她堵死了撒謊和敷衍這兩條路。
    淩越在迅速思考應該如何回答,同時還要謹慎地不被他看出破綻。
    什麽樣的謊言最是真假難辨?自然是真假摻半,且真多假少的那種。
    在她垂眸思索的時候,黑瞎子就知道她腦子裏在想什麽,不過他也不打擾她,就側身麵對著她,視線在她臉上慢慢悠悠的逡巡。
    過了幾秒鍾,淩越才微微蹙眉,抬眸看著他的眼睛,神色透露出些許不想說,但又必須遵守承諾不得不說的不情願:“這屬於我的個人情緒,跟你本人沒什麽關係,我原本所在的曜朝可以對應你們這個世界曆史上的明朝末年,替代了滿清政權的存在。”
    她睫毛煽動,視線遊弋了一瞬,又很快抬眸看他,眼底隱隱浮現夾雜著對過往的回憶,和對那些蒙古韃子的厭憎。
    最終這些情緒,卻又完全湮滅於悵然若失的哀愁,語氣也是少見的黯然:“雖然我的世界因為武功內力這樣的力量體係,在人文風氣上和這邊的曆史存在很大差異,但中原政權和周邊少數民族政權的矛盾,可以作為參考。你的長相很明顯帶著蒙古人的特征,我曾作為探子上過戰場……”
    一向矜傲冷淡的絕色佳人,在這樣近距離的視覺衝擊下,向你展露出哀傷脆弱的一麵。
    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來了,也無法做到用理性的視角去懷疑她,刺激她,拆穿她。
    黑瞎子向來認為自己已經見過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和事,對他人的憐憫和同情也早已磨了個幹淨。
    他可以維持最後一點身為“人”應有的道德底線,黑瞎子都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了。
    ——畢竟也不是誰都能跟啞巴一樣。
    看著張麒麟不斷重複著尋找記憶,失去記憶的人生,有時候黑瞎子會覺得他執著得可憐,有時候又會羨慕對方還有可以執著的東西。
    記憶這種東西,失去的時候,會迫切地想要找回來。
    可如果始終保持著清醒,他又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去學會遺忘。
    為數不多的憐憫和同情,卻化作了心疼,兩次都如此清晰的落在了淩越身上。
    哪怕知道她是個小騙子,在這一刻,黑瞎子還是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我真的要拆穿她嗎?我真的要逼迫她嗎?我的一己私欲,真的那麽重要嗎?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在她臉頰上,他的手掌很大,很輕易地就把她的半張臉包裹著。
    包括她小巧的耳朵,散落的柔順的發絲。
    黑瞎子輕輕歎息一聲,已經看不出焦距的空洞的眸子動了動,輕柔地注視著淩越那雙噙著哀思的漂亮的眼睛,聲音近乎是氣音:“不全是,小阿越,我以前在德國選修過心理學,上百年的歲月裏也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頓了頓,到底沒舍得說那一句:小騙子真會騙人,怪不得他們都被你騙得心甘情願。
    轉念一想,他自己又何嚐不是?
    喉結滑動,黑瞎子壓下渴望,一麵心生疼惜憐愛,一麵理智逼迫。
    他能感受到這個症結,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他當然可以憐愛他,但黑瞎子認為自己完全可以在逼迫她之後,再狠狠憐愛她。
    這個小騙子若是不逼緊一些,恐怕他一鬆手,人就要徹底跑遠了!
    並不知道某個百歲老登內心戲的淩越皺眉——這次是真皺眉了。
    她眸光閃爍著觀察黑瞎子臉上和眼睛裏的每一寸情緒變化,心中暗道奇怪。
    明明他看起來已經動搖了,情緒變化的方向也與她預期的一般無二,為什麽嘴上說的話又和這份情緒完全相反?
    是她太久沒騙人,技藝生疏了嗎?
    果然不應該和無邪這種不在沙漠混,心眼子就全當擺設的人混在一起那麽久。
    又或者是黑瞎子根本沒有憐香惜玉那根筋?
    看起來又不像。
    雖然淩越對黑瞎子嘴上說的喜歡她這件事懷有深刻的質疑,並認為這份感情對他這種人來說,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小趣味。
    可一點小趣味也不應該是這種反應……
    畢竟這個問題的答案,重要和為難也隻是對她而言。
    這種剖白內心弱點的感覺,會讓她感到私人領域被侵犯,潛意識裏不自覺地就開始滋生無措和不安。
    對黑瞎子而言,應當是無足輕重的一次閑聊才對。
    他現在表現出來的,卻是如此重視。
    重視到淩越本就不安的情緒遭到了刺激,一點點被放大。
    這讓她看起來像一隻感受到危險,或者預知到即將受到驚嚇的刺蝟。
    黑瞎子嘴角的弧度壓了下去,原本堅定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被自問所動搖:其實,如果她不想說……
    院子裏靜悄悄一片。
    就連漫天的雪花也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悄無聲息地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屋頂上。
    不知誰家的貓和誰家的狗對上了,嗷嗷嗚嗚吵得有來有回。
    黑瞎子近乎喟歎地最後說了一句:“我們說好的……”
    但凡注意到他的情緒,就該明白,這句話與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是最後一點無足輕重的掙紮。
    隻要她再多保持一分鍾的沉默。
    他就注定會敗下陣來,選擇妥協。
    敏銳如淩越,自然也察覺到這一點。
    可在持續了十幾秒鍾的沉默後,淩越垂眸,抬手揮開他撫著自己臉頰的手,轉身平躺著,睜著眼睛看夜空。
    偶爾有雪花往她眼睛裏飄落,她就輕輕合攏眼簾,等冰涼的觸感落在薄薄的眼皮上。
    在這種沁骨的微涼中,淩越腦海裏浮現的是黑瞎子剛才說的那句話:如果以後要和那種東西對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要讓自己有足以致命的弱點。
    她的記憶,她的內心,多麽明顯的弱點啊。
    她又想起那次去往雷城的鳳凰樹叢林中,那些從雷聲裏降臨到焦家人身上的怪物。
    它們會用砸骨頭的聲音激怒她,它們能夠知道郡主敲擊燒焦的骸骨的聲音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那以後她將麵對的那些東西,會不會將她的記憶翻攪得毫無保留?
    會不會輕而易舉就看破她內心的弱點?
    淩越抿唇,強忍著內心的不適,盡量心平氣和地開了口。
    卻不是正麵回答那個問題,而是問黑瞎子:“這一百多年,你到底是以什麽理由活下來的?”
    知道自己的來處,卻回不去。
    知道自己的去處,卻隻能慢慢等待。
    或許每一個時間段裏,身邊有幸能得三兩個同伴,卻從一開始就清醒的知道他們無法陪伴自己太久。
    這樣獨自一人,遊魂一樣活在人世間。
    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