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摸出防水袋裏的探照燈，光束劈開雨簾，照亮下水道口內壁的青苔。
    從老居民區出來時，林紓的雨靴裏已經能倒出水來。褲腳沾滿泥點，連睫毛上都凝著細密的雨珠。陰沉的天色壓得很低，仿佛要將整個城市都吞噬在雨幕之中。他踩著 “咕嘰咕嘰” 作響的鞋子，拐進街邊一家掛著 “老字號牛肉麵” 褪色招牌的小店。鐵皮卷簾門半開著，蒸騰的熱氣裹著花椒與牛油的香氣撲麵而來，讓凍僵的鼻尖突然泛起刺痛，仿佛無數細小的銀針在輕紮，又像是麻木的神經終於被喚醒。
    “來碗清湯麵！” 他抖了抖雨衣上的水珠，金屬拉鏈碰撞聲驚動了正在擀麵皮的老板。對方抬頭瞥見他胸前露出一角的工作證，刀削般的眉毛瞬間揚起：“督導組的同誌？稍等稍等！” 說著便扯下圍裙，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後廚，案板上未成型的麵團還保持著被擀麵杖壓過的紋路，邊緣微微翹起，仿佛在訴說著被打斷的製作過程。
    林紓在貼著舊報紙的窗邊坐下，油墨印著的新聞日期是三年前的。泛黃的報紙邊角卷起，上麵的鉛字早已模糊不清。桌麵黏膩發油，他用紙巾擦了三遍，指腹仍能感覺到細微的顆粒，仿佛是歲月留下的印記。牆上的電子鍾顯示 1217，正是飯點，可店裏除了他空無一人。雨水順著塑料窗縫滲進來，在斑駁的牆麵上蜿蜒成河，衝刷著牆皮，露出底下更陳舊的顏色。
    沒過多久，老板端著熱氣騰騰的麵碗疾步走來。瓷碗邊緣豁了口，卻盛滿堆成小山的牛肉片，紅油在湯麵浮成透亮的琥珀色，比平常多了至少半勺肉。
    “您嚐嚐合不合口味！” 老板搓著手，圍裙口袋裏露出半截紅色塑料打火機，“我這店開了二十年，街坊鄰居都愛來……” 話音未落，後廚突然傳來 “嘩啦” 巨響，像是不鏽鋼盆重重砸在水槽裏的聲音，緊接著是嘩啦啦的衝水聲，水流撞擊瓷磚的節奏快得異常，仿佛有人在慌亂地掩蓋著什麽。
    抬眼望去，正對餐桌的牆麵上，一張 “衛生先進單位” 的獎狀歪斜地掛著，塑料封皮邊緣卷成尖銳的弧度，像道愈合不佳的傷口。
    褪色的金字在油膩的牆麵上顯得突兀，右下角的紅章也暈染得模糊不清，不知是被油煙熏的，還是歲月侵蝕的痕跡。獎狀四周的牆麵，被油煙熏得發黑，與獎狀的白色形成鮮明對比，仿佛在無聲地嘲諷。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褲兜裏的手機，金屬外殼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此刻手機裏還存著上午拍攝的排水管道照片，那些腐爛的落葉、泡發的煙頭，與眼前這張獎狀形成詭異的對照。喉結滾動了兩下，他緩緩掏出手機，鏡頭對準獎狀的瞬間，餘光瞥見老板正倚在廚房門口，圍裙上的油漬在燈光下泛著光，臉上堆著殷勤的笑，眼神卻透著一絲緊張與不安。
    快門鍵就在指尖下方，隻要輕輕一按，這張頗具諷刺意味的畫麵就能被定格。可林紓的手腕突然僵住了。
    他想起今早居民們的冷言冷語，那些質疑和不滿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的心上；想起五金店外環衛工匆匆而過的背影，那被雨水打濕的熒光條，在昏暗的天色中顯得格外醒目；更想起上次後廚暗訪時，老板硬塞燒鵝的油膩觸感，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仿佛還殘留在鼻腔裏。如果拍下這張照片，後續會引發怎樣的波瀾？這家開了二十年的小店，是否會因為自己的一個舉動而陷入困境？他的內心在掙紮，一方麵是職責所在，另一方麵是對小店命運的不忍。
    碗裏的麵漸漸涼了，凝結的牛油在湯麵結成白色的硬塊。林紓收回手機，喉嚨發緊得幾乎咽不下麵條。
    他用筷子將碗裏的蔥花仔細挑到一邊，仿佛這樣就能理清心中的糾結。每一根蔥花被挑起，都帶著湯汁滴落，像是他內心的猶豫在不斷滴落。
    吃完麵他走出小店時，雨又下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雨衣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他緊了緊雨衣領口，工作證在胸前輕輕晃動，仿佛在無聲提醒著他尚未完成的任務。想到下午要檢查菜市場後的排水管道，他的心裏不由得一沉，上午在老居民區的遭遇已經夠棘手，而菜市場後的狀況，隻怕會更加糟糕。那未知的困境，就像這無盡的雨幕，讓人看不到盡頭。
    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子，菜市場的喧囂聲逐漸清晰起來。
    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剁肉的案板聲、攤主與顧客的討價還價聲，混雜著腐爛蔬菜的酸臭味，撲麵而來。林紓皺著鼻子，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避開那些飛濺的水花和隨意丟棄的塑料袋。積水在腳下翻湧，倒映著菜市場的混亂與嘈雜。
    終於來到菜市場後麵，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地麵上鋪滿了爛菜葉，黃綠相間的葉片早已腐爛發臭，滲出黏膩的汁水；魚鱗在雨水的浸泡下泛著慘白的光，星星點點地散落在爛菜葉之間；還有各種廚餘垃圾，果皮、骨頭、剩飯，肆意堆積，在地上形成了厚厚的一層汙垢。每走一步，雨靴都深深陷進這堆汙穢中，發出 “咕唧咕唧” 的聲響，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地麵，而是一個隨時可能將人吞噬的泥潭。腐爛的氣味鑽進鼻腔，讓人作嘔，林紓強忍著不適，繼續向前。
    林紓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下意識地張開，試圖保持平衡。可即便如此，還是時不時地腳底打滑，險些摔倒。
    有一次，他的腳踩到一塊帶著黏液的魚鱗，整個人瞬間失去重心，慌亂中，他一把抓住旁邊歪斜的鐵欄杆，才勉強穩住身形。鐵欄杆上沾滿了油膩的汙漬，黏糊糊地粘在手上，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直鑽鼻腔，仿佛要將他淹沒在這汙穢之中。
    他的心裏又急又惱，這樣的環境不僅增加了檢查的難度，更讓他感到一陣由衷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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