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檢查的第五個攤位是賣水產的老周，玻璃水箱裏的鯽魚正有氣無力地甩尾。林紓彎腰查看供氧設備時，餘光瞥見菜市場角落立著個藍白相間的櫃子，頂部 "公平秤" 三個紅字在昏暗中格外刺目。他直起腰，褲腿掃過水箱邊緣，驚起幾滴混著魚鱗的水花。
    公平秤旁邊貼著張 a4 紙，督導組的投訴電話用馬克筆寫得老大，紙角已經卷邊，像片被啃過的菜葉。林紓的腳步不自覺地朝那裏偏移，皮鞋尖碾碎了隻不知何時死去的蟑螂，脆響裏帶著黏膩的觸感。他在秤前站定，假裝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口，餘光卻緊緊盯著顯示屏。
    數字從 0 開始跳動，像他每次打開直播時狂跳的心率。68.5kg。他盯著那個數字，喉嚨動了動。家裏體重秤的數字明明是 70.5kg，那個他曾嫌棄過的數字，此刻卻像根刺，紮得他眼眶發燙。兩公斤的差距，足夠讓一袋米在投訴裏變成 "缺斤少兩"，足夠讓他在直播時被罵 "連秤都不會看"，足夠讓無數個加班的深夜裏，他對著鏡子反複確認製服是否平整。
    "小林啊。" 賣豆腐的大爺突然從攤位後探出頭，白圍裙上沾著豆槳漬，"這秤昨兒才校過。" 大爺衝他擠眼睛，眼角的皺紋堆成條深溝，
    話音未落，大爺突然噤聲，目光飄向林紓身後。
    林紓轉身時，看見兩個穿校服的女生正舉著手機對著公平秤拍照。她們的校服裙擺沾著泥點，應該是剛從學校過來。其中一個女生的手機殼上貼著 "食品安全小衛士" 的貼紙，正是他上周去小學講座時發的贈品。
    "同學，這個秤......" 林紓開口，卻發現聲音有些沙啞。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如果對買菜重量有疑問，可以隨時來這裏稱。" 女生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紅著臉點點頭，另一個則快速在手機上打字。林紓知道，或許幾分鍾後，這條帶有 "督導組公平秤 " 標簽的短視頻就會出現在某個平台，下麵跟著密密麻麻的評論。
    賣豆腐的大爺突然咳嗽起來，打破了略顯尷尬的沉默。他彎腰從櫃台下拿出袋剛切好的豆腐，用塑料袋仔細裝好，塞進林紓手裏："拿著，給你媽帶的。" 林紓想拒絕，卻觸到大爺掌心的老繭 —— 那是常年推磨磨豆留下的痕跡。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這樣用粗糙的手掌，把他舉過肩頭看煙花。
    離開菜市場時，雨又下了起來。林紓站在公平秤旁撐開傘，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秤麵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顯示屏上的數字早已歸零，卻在他視網膜上投下片陰影。兩公斤的差距，到底是秤的問題，還是人心的偏差？他想起直播時那個神秘的 id，想起青團店玻璃櫃上的指紋，想起網友們嘲諷的彈幕。或許有些東西，比秤上的數字更難衡量。
    他摸出手機，給管委會負責市場監管的同事發消息："菜市場公平秤需定期校準，建議納入常態化檢查。"
    點擊發送的瞬間，他看見賣豆腐的大爺正隔著雨幕朝他揮手，白圍裙在風裏飄成片雲。遠處的攤位傳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混著雨聲，織成片濕漉漉的網。而他站在網中央，突然意識到，或許那些卷邊的投訴電話，那些閃爍的直播鏡頭，那些充滿質疑的目光，都像這梅雨一樣，雖然潮濕黏膩，卻也是城市肌理的一部分。
    這天午休時，他正對著電腦啃三明治，屏幕右下角突然彈出條消息。是局裏的宣傳幹事小周發來的："林哥，你看這個！" 附帶的鏈接裏，一張長圖占據了整個頁麵。他點開大圖，心髒猛地漏跳一拍 —— 那是網友整理的 "食品安全檢測簡易操作指南"，圖文並茂地標注著如何用 ph 試紙檢測蔬菜農藥殘留、通過觀察肉類紋理辨別注水肉，甚至還有他直播時提到的 "看電子秤背光是否均勻" 的小技巧。
    長圖的配文寫著："感謝 督導組林紓 科普，普通人也能守護舌尖安全！
    " 轉發量已經突破十萬，評論區裏滿是 "收藏了原來這麽簡單 " 的留言。
    周一下午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像天空突然擰開了水龍頭。林紓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順著窗框蜿蜒成無數條銀色的小蛇。原本攤在桌上的河道檢查方案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裏麵夾著的那張農藥試紙 —— 上周直播時演示失敗的那張，此刻正蜷縮在紙頁間，像片被風幹的枯葉。
    檔案室的黴味混著雨水的腥氣鑽進鼻腔，他捏起試紙對著光，原本雪白的試紙已經氧化成暗紅色，檢測區的色塊模糊不清，像塊褪了色的舊傷疤。想起直播時的手忙腳亂，想起網友們的嘲諷彈幕，他的指尖微微發顫。試紙邊緣還留著他當時滴落的提取液痕跡，如今幹涸成褐色的斑點，像永遠洗不掉的汙漬。
    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是河道管理處打來的取消檢查通知。林紓放下電話，目光再次落在試紙上。窗外的雨幕中，幾個市民抱著頭衝進沿街店鋪，腳步濺起的水花撲向路邊的 "文明城市" 宣傳欄，紅色的標語被打濕後顏色更深，"和諧整潔 " 等字樣在雨水中暈開，像滲了水的油彩畫。
    他翻開筆記本，試圖整理檔案，卻發現每一頁都夾著類似的 "紀念品"：菜市場公平秤的校準記錄、青團店的整改通知書、網友寄來的感謝明信片。那張暗紅色的試紙夾在中間，像道無法忽視的分隔符，左邊是質疑與挫折，右邊是信任與成長。
    雨聲突然變大，鐵皮屋頂被砸得咚咚作響。林紓摸出鋼筆，在試紙上輕輕寫下 "2023.6.12 暴雨"。
    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中，他想起賣豆腐的大爺，想起直播間裏認真整理長圖的網友，想起領導眼中的期待與審視。
    試紙的暗紅色突然不再刺眼，反而像枚勳章，紀念著那些不完美卻真實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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