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瀟瀟暮雨子規啼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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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幹比劉琰大九歲,因為在精舍大班進修,不是傳承家法小班授課,某種程度可稱得上自學成才,見到正經傳承出於涵養要求不情願也要自降一輩。
    看過《中論》之後劉琰可不敢當麵造次,立即以女子肅拜禮回應:“泰山劉威碩,不能以名節自立,今麵箕山之誌見彬彬君子,不敢妄稱前輩。”
    箕山之誌講的是許由和巢父的典故,徐幹點頭算是默認奉承,但是光講好話可不行,既然進來就是還有話要當麵講清楚。
    徐幹站著拋出第一個問題:“何謂聖賢?”
    “生而明道者。”
    “夫子明道否?”
    “夫子明道。”
    “夫子生而明道否?”
    劉琰深深吸了一口氣:“子曰:我非為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也;又言,君子益損三友、三戒三畏;則生而知之者理也,學而知之者道也,困而學之又其術也,困而不學斯愚矣。”
    《述而》記載聖人說過自身並不是生來就知道知識,同樣需要後天勤奮的探求。《季氏》中提到孔子說過君子需要具備三戒三畏,同樣在《季氏》中提到如何具備三戒三畏,答案是通過不斷的探索和學習。
    對此孔子有過一段評論,生而知之者。。。。。。斯為下矣。
    生來就明白的道理就是天理,通過後天求索得到的是道理,麵臨困難而找方法是術理,麵臨困難還不去解決就是愚民蠢蛋。餓了就吃困了就睡,見到屍體就害怕,看到病人就心痛,發現美好的東西就想占為己有,打我就還手罵我就還口,這就天理或者叫人的天性。
    人不是生來就知曉一切,道理非得後天學習不可,通過接受教育了解做人的道理,明白世間的善惡好壞,知曉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時刻以君子的要求秉持三戒三畏,孜孜不倦的追求真理。
    如果說一個人不能做到勤奮的探求,為了解決困難而學習,以功利心為學習的動力,這就偏離了君子益損三友、三戒三畏的初衷,這種探求方式不可取。
    最下一等是麵臨困難不去解決,用得過且過的躺平姿態對待生活,這就是天下普羅大眾的心態,所謂愚蠢就是形容此類人。
    徐幹上來就剖析核心問題,然而劉琰這樣解釋是要送命的!
    先賢大儒們早就下過論斷,研究古文經典要結合實際情況,場景不同出發點不同,說出的話不能隨意摻和在一起引用,否則就成了斷章取義!這樣解釋本身就違反畏大人,畏聖人言兩條。
    你不當君子,不敬畏聖賢且不說,解釋的也不對,因為原文中沒有一個字提到天理,道理,術理,你這就是隨意捏造,亂解釋瞎引申!胡說八道也罷了,你還亂編排聖人的經典,整個《述而》篇講的就是孔聖人闡述如何“述而不作”。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分歧的根源就在《述而》篇,就在“述而不作”四個字上!今文鼓勵創新,提倡接受新思維新事物;而古文一派堅決反對創立任何新學說,為把持話語權,古文一派同時否定不利於聖賢學說的新知識。
    古文一派堅守一條底線,聖人之所以是聖人就是因為他生而知之!聖人知道整個天下的不足所以才入世傳授教誨,“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是聖人闡述治學理念,教導後人認真學習和繼承先賢的輝煌文化,不能因為聖人自謙一句“我非生而知之”你就不當他是聖人!
    古代的好東西一輩子都學不完,創立自己的新的思想純屬好高騖遠,你還美其名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句話本身正確,然而用在這裏是錯的!因為用自身立場判斷好壞這樣做本身就很荒謬,隨意刪減隻會選取對你有用的,去掉對你不利的!
    你弄不明白不代表以後沒人明白,你要做的就是別亂解釋!用陳陳相因的方法,采取中庸之道認認真真學,老老實實背就好了,亂想那些有的沒的簡直不可原諒!搞出些有的沒的就說是新理論,純粹滑天下之大稽!
    明白觀點相差不多,徐幹這才坐下,同時拋出第二個問題:“君子之行不同,歸潔其身而已。潔身既善道,善道者,五經正典也。所謂善道既正道,皆以忠孝信義為本,善道有統故殊途同歸,異端既他技不同歸也。”
    這次直指儒家”攻乎異端“理論的方向性問題,同時也是當下主流認可的說法,儒家五經就是正道,正道是大家遵守的本源,隻要遵守本源那麽可說都是有利的;而異端指有異於聖賢大道的學問,和正道有本質區別。
    劉琰正色回應:“夫小道必有可觀,恰合異之論非不適世,蓋君本末之言,然至遠恐泥,故聖賢以為不可攻。”
    我們今學不講異端隻說小道,都是學問沒有好壞高低之分,就好像“刑名家”以及諸子百家都有他的道理,還有你本末都重要的理論;不過專研小道會妨害實現遠大的目標,所以聖人才不建議耗費過多精力去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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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幹繼續提問:“何以攻之?”
    “待之以誠,斷斷專一,吾道自明!”
    所謂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說他不對那就拿出合乎邏輯的道理,所以學就認真學,學透他,才能的判斷他正確與否,反哺本身自然就明白通透。
    聞言徐幹一愣:“不用中乎?”
    劉琰卻反問:“何謂用中?”
    “多能乃聖人之事,常人務多能必至一無所能!然本末皆有體,是故斷斷無他不益,而應執其兩端度之,斯無過而能中用。蓋舜取其中為民,不外偏執一端或不能執兩而用中,皆有害也。”
    徐幹的意思比較直白,首先我可沒說孔子是聖人,我隻說聖人才能什麽都學透,可普通人不一樣,所謂樣樣都學樣樣稀鬆,平常人涉獵過於寬泛隻會是一事無成。
    其次我承認大道小道都有他存在的道理,都值得去研究,因此我不認可“斷斷無他”的武斷說法,我意思是行事既不過激又不消極,這樣做就不會犯原則性錯誤。
    最後怎樣做到可以學習舜的做法,《中庸》記載舜帝善於分析別人的建議,避免過猶不及的情況發生,這就是中庸之道。
    劉琰冷臉肉眼可見:這是她第一次以上位者的姿態探討哲學問題:“如何取中用之民?”
    徐幹若有所思:“不偏謂之中,不易謂之庸,不偏不倚,無過不及。”
    “君子繆也。”劉琰起身看向窗外點點繁星,似乎在自言自語:“中庸之道唯德矣,所謂庸行庸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所餘不敢盡,此別於狂狷鄉原之徒,既夫子之唯德不任行,不可入堯舜之道。”
    “以德並行,人治之害者甚!鄉原生斯世,為斯世善斯可矣,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居似忠信行似廉潔,同乎流俗合汙乎世,眾皆悅之閹然媚世,似是而非反經而已。”
    說著劉琰扭過臉自嘲一笑:“譬如在下。”
    《中庸》體現夫子不斷充實和完善個體人格的漸進過程,作為君子要恪守中道,講話得體做事合理,待人有禮文質彬彬,這是君子和那些誌大言誇,好好先生的根本區別,所以說這是夫子教育如何做人,不能用來治理社會。
    將育人的道理用到治理社會則會出現很嚴重的後果,采取中庸之道的態度會產生很多好好先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整天混日子做事隻要過得去就行,他們的目的隻是保護自己,套用現代話講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你要責怪他卻拿不出大錯來,你要斥責他也挑不出什麽可罵的,這種人外表忠厚老實清正廉潔,實際上卻沒有底線隻會卑鄙的獻媚,隻圖讓人挑不出毛病上下都喜歡他。發展下去或是同流合汙,或是隨波逐流,隻顧自身才不會管正道是否被歪曲。
    徐幹撫須頷首,問出第三個問題:“問之繆,嚐之繆,仇之繆,恨之繆,威碩何以取舍!”
    那些認為有害的,令人咬牙切齒的,甚至能顛覆你締造的社會,對於這些不同的觀點和思想你打算怎麽處理?
    劉琰指了指門外又回手指向胸口:“天下同歸而殊途,知謬而不諱,容偏之暢矣。”
    這句換成流行話來講就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尊重你講話的權利。這句話講完應瑒神色一震,這不是今學的觀點,和古文相比今學隻是寬容些罷了,隻要得勢同樣不會容忍”歪理邪說“。
    徐幹麵色忽然變得凝重,仿佛受到什麽震撼一般緩緩起身走到門口,此時看不到他的麵色隻感覺他在微微發抖,過去好半晌他才搖著頭慢慢離去。劉琰和應瑒對視一眼,兩人都搞不清楚情況,後者幾步追出門口,隻見夜色中徐幹一個人站在冰冷的雪地上低著頭發呆,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威碩所言與君不謀而合,偉長卻選擇離去,不知何意?”應瑒走到他麵前輕聲詢問。
    “不,不完全一樣。”徐幹走到枯樹旁伸手折下一根樹枝,在眼前看了一陣仿佛下定什麽決心一般,在眼前的黑暗中奮力一劈。
    “知謬而不諱,容偏之暢矣。”徐幹像是一隻困在籠子裏的猛獸瘋狂的嘶吼,手臂在半空一遍一遍揮舞著樹枝發泄憤怒。破空的嘯音一聲比一聲嘹亮,樹枝尖頭隱約間冒出一絲曙光,他要壓過黑夜中烈烈的冷風,他要撕開這寒冷漫長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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