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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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明見其懇切,亦是寬慰其道:“英雄不問出處。元章如今已然高中,以後宅院裏想有個洗硯池,那還不簡單。”
    王冕躬身道:“謝王爺賞識!”
    王冕的腰還未完全直起,陳明的手已虛虛一扶,笑容裏帶著幾分隨和,眼底卻藏著洞悉世事的銳利:“洗硯池在心不在物,右軍風骨,你已得其神韻。今日見你殿上對答,條理分明,切中時弊,不似尋常新科隻知掉書袋。這份見識,才是難得。”
    “王爺過譽,”王冕心中暖流湧動,麵上愈發恭敬,“冕不過是將鄉野所見、黎民所苦,如實稟報。紙上談兵易,躬行實踐難,日後還需王爺多多指點提攜。”
    “指點提攜?”陳明輕笑一聲,負手緩步前行,王冕連忙跟上半步,落後一個肩膀的距離。
    宮道兩旁朱牆高聳,琉璃瓦在秋陽下泛著冷光。
    陳明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王冕耳中:“元章,你可知為何今日散朝,本王特意尋你說話?”
    王冕心頭一凜,謹慎道:“王爺厚愛,冕愚鈍,不敢妄測。”
    “厚愛是真,”陳明腳步微頓,側首看向王冕,目光如炬,“但你今日在朝堂上,論及江南賦稅折銀之弊,言辭雖誠,卻已無意間拂了某些人的逆鱗。你點出‘豪紳勾連胥吏,侵吞小民’,句句屬實,卻也句句見血。”
    王冕隻覺得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初入朝堂,滿腹經綸隻想報效君王,並未深想其中利害牽扯。
    此刻被王爺點破,才驚覺自己那番為民請命的慷慨陳詞,或許早已埋下禍根。
    陳明將他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語氣轉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維護:“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元章,你有才具,有風骨,這是本王看重的。然鋒芒太露,易折。這朝堂之上,光有洗硯池般的清高誌向還不夠,還需懂得‘藏鋒’二字。”
    他拍了拍腰間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意有所指:“就像這玉,溫潤內斂,方能長久。你的誌向,本王明白。但欲成大事,需先護得自身周全,方能有施展抱負的一日。今後行事,當思慮周全,若遇疑難……”他略一沉吟,聲音壓低幾分,“可遞名刺至我府上長史處。”
    這便是明明白白的庇護之意了!
    王冕心頭劇震,感激與壓力同時如山般壓下。
    他立刻深深一揖,聲音微顫卻字字清晰:“王爺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頂!冕謹記教誨,定當收斂鋒芒,審慎行事。王爺今日提點之恩,冕沒齒難忘!”
    “嗯,”陳明滿意地點點頭,臉上又恢複了那若有若無的笑意,“聽說元章還善丹青之道?本王隻聽過元章的詩,還未見識過元章的畫作。”
    王冕亦是聰慧之人,當即便言道:“冕最近新畫了一幅《月下梅花圖》,下午便給王爺送去。”
    陳明哈哈一笑,暗想:這位新科狀元確實有趣,若是自己同朝中的那些文官說話,對方定然會說,“哪裏哪裏,下官隻是略通些皮毛,哪敢在王爺麵前班門弄斧。”
    也唯有剛中進士的讀書人,自負才學,會說出這樣的話。
    兩人說話間,已出了宮城,陳明的目光掃過遠處幾個正裝作不經意往這邊張望的官員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冷意,“好了,今日便到這裏。元章初入翰林,想必庶務繁忙,去吧。記住本王的話。”
    “是!謝王爺!”王冕再次鄭重行禮,目送陳明在幾位等候的隨從簇擁下,從容離去。
    那挺拔的背影在森嚴的宮牆下,顯得既尊貴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孤高。
    直到陳明的身影消失在宮門轉角,王冕才緩緩直起身。
    秋日的陽光落在身上,他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方才王爺的話如同重錘,敲碎了他初入仕途的幾分天真喜悅。
    他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袖中那塊常年攜帶、早已磨得光滑的普通墨錠——這是他寒窗苦讀時省吃儉用買的唯一一塊好墨,是他貧寒歲月裏對美好生活最切實的向往。
    如今,真正到了這個位置,方才明白陸務觀那句“早歲那知世事艱”。
    王冕抬眼望向那巍峨的宮殿飛簷,琉璃瓦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眼。
    胸中那腔為民請命的赤誠熱血仍在奔湧,卻已悄然混入了一絲冰涼的審慎。
    前路,果然並非隻是那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清雅世界。
    王爺遞來的,是青雲梯,亦是警示牌。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朝著翰林院的方向邁步走去,步伐依舊沉穩,隻是每一步,似乎都更沉了些。
    剛走出沒多遠,一個身著青袍、麵容精明的中年官員便笑吟吟地迎了上來,拱手道:“王修撰留步!方才見王爺與修撰相談甚歡,真乃修撰之福啊!在下戶部主事趙文清,不知修撰可有閑暇,過幾日一同到城南‘漱玉軒’品茗論詩?也好讓下官等,沾沾新科才子的文氣!”
    王冕心頭一動,想起王爺“藏鋒”的叮囑,臉上立刻浮起謙遜得體的笑容,同樣拱手還禮,言語間滴水不漏:“原來是趙主事,失敬失敬!王爺仁厚,不過勉勵後進幾句罷了。承蒙趙主事抬愛,品茗論詩本是雅事,隻是下官初入翰林,諸事未熟,恐要辜負主事美意。待稍安頓,定當登門拜會,聆聽主事教誨。”
    他言語恭敬,態度溫和,既未顯得傲慢拒人千裏,又巧妙地將邀約推後,不立時卷入任何可能的圈子。
    趙文清眼中精光一閃,笑容不變:“王修撰太謙了!既如此,下官便靜候佳音了。”寒暄幾句後,方才告辭。
    看著趙文清離去的背影,王冕袖中的手微微握緊。
    這看似尋常的邀約,是試探,是拉攏,還是……陷阱?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人情複雜的金陵城中,無形的暗流每時每刻都在湧動。
    三月的草原早已完成了季節的轉換,原本枯黃的野草重新長出綠芽,白雪覆蓋變成一片綠海。
    虞軍攻城多日,終於在火炮和投石車的連番轟炸下,在元都堅固的西城牆上打開了一處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