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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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號。”
閉眼緩了緩,張從宣還是推門而入。
打量幾眼人沒受傷,又看到院子裏忙碌過的痕跡,他終究不忍,張口時音調也和緩:“任務回來不必歇一歇麽?”
“根本沒多累。”
十六號抱臂輕哼:“我洗過澡了。”
“你現在年紀輕恢複快,須知人力有盡……”
青年下意識開口,看到他皺起眉眼,頓住一瞬後沒繼續說下去:“還有,十六號,你不必把那個名號當做全部。無論叫什麽,你都是隊伍首領不是麽?”
這都是老調重彈,但他忍不住反複勸告。
已然長成的男人不以為意。
“說來說去,你還是不想承認。”
張從宣望著他,無言抿唇。
也許兩年前那次到底受了刺激,這兩年,十六號根本是愈演愈烈,近乎偏執地用首領身份塑造自己。
原本,這孩子熱烈開朗,自信蓬勃。
雖有時候頑劣得讓人哭笑不得,可到底還算是一個活潑的年輕人。
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十六號開始總繃著一張臉,在同伴們麵前也是壓著性子強作沉穩,變作了一個高傲而不可接近的“首領”,說一不二。
張從宣看在眼裏,說不出什麽滋味。
身為編織這謊言一環的參與者,他有什麽資格指責十六號的認真投入?
那未免太假惺惺。
又怎麽能忍心將謊言再度加深?
即使當初告知小官後,並沒有被責怪乃至得到寬慰,但他自己明白,有些事情絕不能一錯再錯。
再造張家與首領,不意味著原樣複刻某人。
然而即使維持目前的狀態,等到計劃成功,這層皇帝的新衣終會被殘忍揭下。
到那時……
不再看少年昂然的麵容,張從宣輕聲道:“十六號,同伴和我認可的都是你本身這個人,你的能力,這不因為你叫什麽而改變。”
“所以,你根本不用執著那個名號……”
“——夠了!”十六號忽然變色。
“還是,還是這些話,”他攥緊雙拳,“你就非得那麽固執嗎?”
青年頓時噤聲,隻無聲凝視著他。
十六號緊緊盯著那雙黑眸,從中並未看出惱怒,但這隱含歎息的寬容半點不讓人高興——又是這樣!
仿佛對待無知孩童似的退讓忍耐,徹底點燃了心底被壓抑許久的情緒。
他一時怒氣蓬勃。
那股委屈憋在心裏許久,早已經不吐不快。
“……是,我生來低賤,因為想要活下去做了不少錯事,拿錢給人家放火埋屍,當特務。摸爬滾打坑蒙拐騙,那時候我根本不在乎。”
“可如今,我知道從前做得不對,也是真心想跟著你們做事了。”
“教官,老師!”
落照熾烈的紅在瞳孔中洶洶燃燒,他音調淒厲,聲聲如泣血。
“我不明白……”
“一個人犯了錯,難道就永遠不能改的嗎?”
“你不能看到,現在已經改過從新的我嗎?”
“還是說,因為我出身是錯,所以做的永遠都不合你心意?”
極力壓抑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眼前一片模糊。
十六號僵在原地,覺得自己狼狽丟臉至極。
但他聽到終於一聲複雜的歎息。
“……出身?”
又一次被提到這個話題,張從宣五味雜陳,抬手輕輕按在對方的肩膀。
“你以為我什麽出身,會在乎這方麵。”
十六號本不想說話的。
但被輕柔擦著眼淚,還是吭哧扭開臉。
“你……你成天那麽愛潔,比姑娘還講究,又會那麽多東西,從來不稀罕雞鴨魚肉……一看,就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少爺……怎麽會懂得,我們這種人怎麽長大……”
張從宣竟無言以對。
甚至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
作為一個現代人,注意個人衛生完全是種習慣,再加上小號的脆皮體質,不講究是真不行啊!
懂得多,那是張家技能包齊全。
雞鴨魚肉,好吧這個是真不稀罕。
原來自己在外人眼裏居然是如此形象,難怪陳皮當年……後知後覺這點的同時,青年望著麵前人,更生出幾分來自後世對前人的憐惜。
“我父母早亡,從不是什麽少爺,十六號。”
他攥著少年肩膀的手微微施力。
“你的出身也不是錯,人生來不能選擇,在那種情況下,活著已經不容易,怎麽會有人看不起你?”
“活在那個時代,更不是你的問題。”
十六號將信將疑。
手背用力抹掉臉上殘存的冰涼濕意,他不錯眼地盯著青年:“如果這些都不是原因,那,你承認我已經是合格的張家族長、張起靈?”
青年陡然怔住。
謊言的苦果,像在胸腔塞進滿懷未燃盡的炭火,灼得他開口都艱難:“十六號,你可以是隊伍首領,但那個名稱……”
絕不可以是你的一切。
因為這就是那個最大的謊言。
沒聽他說完,十六號已經明白了。
“說來說去,”他語氣忽然詭異地冷卻,“你還是不認我?”
“為什麽?!”
他咬著牙,忍不住厲聲質問:“難道在你眼裏,還有比我更適合做張起靈的人嗎?”
“張日山?”
昏黃的天色下,他微微眯起眼。
緊緊盯著青年的麵容,語氣流露輕蔑。
“是,他現在是比我強,可他年紀大了,往後隻會越來越不堪。他自己都知道這點,否則為什麽還是找來我們?”
張從宣聽得蹙眉。
先不說日山會不會老的問題,這種目中無人的心態也太傲慢了。
“十六號,你覺得自己無敵了麽?”
平穩呼吸,青年盡量好聲好氣地跟他講道理:“別隨意看輕人,而且,執著於一個名號到底有什麽用?”
“除了張家首領,你總也該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不需要!”十六號矢口反駁。
“別人隻需要知道我是張家的張起靈,他們為什麽要知道十六號是什麽人?”
“老師!”
心中洶湧澎湃,他忽然抓住青年手臂,眼中流露出難以言喻的熠熠光輝。
迫切得到認可的希望跳動在胸腔裏,激燃灼烈。
催動著他迸發出心底最深處的渴望。
“我會讓張家再度揚名的!”
“你無法振興家族的遺憾,我一定幫你實現!”
一字一頓,他說得斬釘截鐵。
張從宣卻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麽。
“揚名……振興、家族?”
重複一遍這幾個字,青年神情幾近古怪。
他怎麽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種雄心壯誌呢?!
十六號張了張嘴。
他渾身一個激靈,終於冷靜下來,並懊惱地掐了自己一把。
糟糕,忘乎所以,居然說了不該說的話。
但張從宣已經敏銳從中察覺什麽,一眨不眨盯著他,急促追問:“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十六號遲疑後退:“我……”
“張日山?”
失去了溫和的笑意,青年俊秀的麵容上此時如覆寒霜,漆黑瞳眸裏的凜冽意味鋒銳逼人。
“沒,我……”十六號匆匆想要彌補。
“不對,”張從宣語氣已然冰冷,“是張啟山跟你這樣說的?”
他已然不自覺摸向腰間。
當真是個禍害!
可惜,隻是外出散步,並沒有隨身攜帶九節鐧。
但看了眼麵前人驚慌無措的麵容,深吸一口氣後,青年語氣稍緩了緩:“十六號,拜托了,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張啟山到底說了什麽?”
想了想這些孩子對高位者的敬畏,他隨即做出補充。
“放心,我一定不叫他……”
“——他說張家早已衰落!”
在他許諾之前,十六號忽然急匆匆出聲打斷。
張從宣有一瞬愕然。
“這些是你的傷心事,他讓我不要提起的,”十六號觀察著他的表情,咬著唇,語調小心,“因為已經沒有張家,所以你現在才會孤身一人,我們被找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他眼裏的神采溫柔閃動,忽然上前一步。
十六號輕輕抱住了青年。
“別生氣,我……我明白你不想讓我們知道這些事。”
“但是老師,張家可以重建,我們都會幫你的,總有一天……”
“——十六號。”
張從宣抬手按著男人肩身,輕輕推開了對方。
“我清楚你是好意……先回去休息吧,”他語氣平靜,“天色晚了,我想一個人安靜待會。”
十六號狐疑地抬眼。
但在昏暗的光線之中,並沒看出任何異樣。
“好吧,”他答應下來,又不放心地叮囑,“給你燒好了熱水,等會直接取就行,還有東西記得拿……”
“我記得了。”青年說。
於是十六號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異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張從宣站在原地,看著他走遠。
風勢漸起,呼嘯不息。
氣流陣陣撲打著窗欞和門前小堆雜物,也卷起散落的略長發絲,遮住了青年沉沉黑眸中所有神情變換。
片刻,張從宣回身,進屋。
再出門時,帶上了九節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