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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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強忍著沒有掙紮。
    方才一瞬間的接觸裏,張啟山已對雙方差距心知肚明,此時絕無逃跑之機,更無還手之力。
    麵對那扼住頸部的力道,他順勢仰頭。
    直勾勾看向那雙俯視看來的黑眸。
    漠然的,清透的。
    即使在這種被激怒到動手的時候,其中依舊是波瀾不驚的一汪平潭,尤顯澄明冷靜。
    張啟山微不可察勾了下嘴角,放鬆些許。
    ……果然啊。
    眼前這個人,是從來不會失去理智的。
    無論宴飲、病痛、情愛。
    對於麵前人來說,似乎早早便失去了肆意妄為的能力,自製與克己的習慣已經深入骨髓。
    他永遠不會失控。
    可……即使正常本家人,也不該壓抑到這種地步的。
    這一刻,即使處於下風的是自己,張啟山望著青年經年未變的俊秀麵容,還是油然生出幾分發自內心的憐惜。
    長輩,從宣,你自己清楚這一點嗎?
    還是說,在長年累月的重壓打磨下早已失去了自我感知?
    張啟山現在狀態很不好。
    因為缺氧,眼前已經灰白發黑。
    肋骨似乎斷了幾根,呼吸間都疼得鑽心。
    腹部如尖刀刺入翻攪不息,他後背早就一片冷汗。
    打破的花瓶在地上碎成無數瓷器裂片,方才因為撞擊飛濺周身,割出了無數大小傷口,隨著汗水潤濕刺激,火辣辣蟄痛難忍。
    但他隻是虛弱咳嗽幾聲。
    艱難喘息著,張啟山眸光閃動,抬手輕輕撫了下青年的臉龐,唇邊笑意愈發明顯。
    “您要殺了我?”
    張從宣微妙看著這人。
    這種時候還在笑,居然一點都不心虛的麽。
    看著就沒有悔改意思。
    對臉上那隻爪子,他沒有躲避,抬手直接強行掰開甩到了一邊,沒太收斂力氣。
    於是張啟山的手腕骨發出了清脆一聲響。
    扭曲的樣子,似乎折斷。
    “你不該用我騙那些孩子,”張從宣放開他站起身,沉聲說,“更不應該把主意打到族地上。”
    “咳咳咳,原……咳……原來如此。”
    張啟山急促咳嗽起來,心下恍然。
    終於有人說漏嘴了?
    這件事其實出乎了最初預料,他一開始沒想到能瞞這麽久的,早早備好了說辭,等著青年發覺後的解釋。
    誰知一年又一年過去,那些小孩居然守口如瓶。
    他都要以為這事會一直瞞下去。
    沒成想,竟冷不丁在今日突兀爆出……正好撞上另一個壞消息,將青年的怒火翻倍引了起來。
    他心念電轉,就要開口補救。
    “長輩不知,我……”
    “隨你怎麽辦,”張從宣冷聲打斷,“張家古樓的事不行。”
    張啟山苦笑一聲。
    還沒來得及回答,外麵院裏傳來了被嘈雜動靜引來的勤務人員的驚呼:“司令,這是怎麽——你沒事吧?”
    張從宣眼神一動,揚手就要用九節鐧進行威懾。
    但在鐧尖抵上咽喉之前,張啟山已經肅正了麵色,當先開口嗬斥。
    “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要進來!”
    等人聲散去,這才握住鐧身,重新看向青年。
    為這份還算良心的袒護,頓了頓,張從宣也不刻意為難人。
    他提供了一個方案。
    “你要是做不到,就把這件事的策劃推動方列出名單,我解決他們……原計劃中止。”
    張啟山啞口無言。
    解決,怎麽解決,挨個上門刺殺嗎。
    那些人比起張宅的護衛隻多不少,戒備森嚴。
    然而瘋狂的是,他凝視著青年認真的神情,居然覺得或許不是沒有實現可能……哪怕代價也許是眼前人徹底隕落。
    但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我不確定。”
    張啟山搖頭,流露真摯無奈:“這在表麵上隻是一個意外,經手的人太多,很難分辨到底誰在其後推波助瀾。除非……”
    一聲驚呼打斷了下麵的話。
    “師父?佛爺?”
    手裏文書險些灑落,張日山目瞪口呆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一幕,匆匆跑了過來。
    一地狼藉,根本沒有遮掩。
    男人臉色發白,脖頸上的一圈掐痕淤腫紅紫,看得出動了真格。
    還有被小心捂著明顯忍痛的腰腹,身下明顯是直接撞斷帶飛過來的半扇門板,濺了滿地的瓷器碎片,以及形狀異樣無法抬起的右手……
    鐧尖還抵在張啟山咽喉要害之前,危懸一線。
    張日山走到跟前時,已經冷汗涔涔。
    他並不想直接違逆師父,但,張啟山決不能現在死,尤其是死在師父手裏,死在眾目睽睽見證師父來過之後。
    心跳如鼓,張日山小心扯住了青年的衣袖。
    “師父,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張從宣瞥他一眼,倒沒有掙開。
    也沒有挪開九節鐧。
    “沒有誤會,”他平靜地說,“張啟山,你把剛剛的話說完,除非什麽?”
    “……除非引蛇出洞。”張啟山依言道盡。
    說來說去,還是要舍出族地。
    還是要賣給外人看。
    感覺到青年微微擰動九節鐧,似乎不耐,張啟山低低歎了口氣:“長輩,沒有餌料,那些人不會主動跳出來的。”
    “再者,您怎知,本家一定不願?”
    他轉眼瞥向旁邊張日山。
    “如何,本家那邊回訊怎麽說?”
    張日山愣了一下,這才明白他們為什麽爭執,低頭將手裏最上一個未封口的信封遞出。
    “本家回訊……可行。”
    張啟山撐坐在地,聞聲朝青年微微笑了笑。
    抿唇接過信封,張從宣仔細看過其中內容,一時沉默了下來。
    “長輩。”張啟山又喚了一聲。
    “族地於我同樣意義非凡,不想他人覬覦,您就算不信我,也不能孤身冒險以命相搏。何妨等一等,幕後之人自行跳出時,我和日山難道會隔岸觀火?”
    沒看一旁立即表態的日山,張從宣沉吟幾秒。
    “……計劃完成後,必須解散張家小隊,給十六號他們一個可選的出路。”
    “這……”張啟山麵露為難。
    迎著青年的注目,他遲疑幾秒,這才慎重頷首:“長輩善心,我自當竭力而為。”
    “你保證做到,”張從宣毫不動容,“否則我會直接告訴他們真相,然後揭了你的老底廣而告之。”
    張啟山無奈重複。
    “是,我保證做到。”
    張日山同樣承諾:“師父,我絕不會讓他們奸計得逞!”
    言語擲地有聲。
    青年不以為意地拍了拍他肩側。
    “好了,你有這個心就行,到時候我親自動手,就這樣吧。”
    張日山抿緊唇。
    望著青年轉身,他眸底閃過一絲陰翳。
    那些人不會得逞的……無論是族地,還是師父自身。
    其實在師父到來之前,他們得到的那個消息,還有未說出的一部分——這次被指名的,除了十六號的張家小隊,還有私下裏的一個傳話。
    不知何人走漏了風聲,師父的身份似乎被認出,有人將當年的一些傳聞搜集匯總遞了過來。
    這是一個擺在麵前的抉擇。
    要麽交出青年這個疑似長壽者,要麽交出“張家的秘密”和“張起靈”。
    理所當然,張日山選了後者。
    張啟山也是。
    被如此威逼利誘去做決定並不好受,不過,對於張日山來說,這也是一個機會。
    既然無法快速確認,十六號那些人裏誰是泄密者。
    那麽,要想完全掩蓋師父存在……
    張日山暗暗攥了攥拳。
    不錯,那是最好的辦法,何況十六號近些年愈發不像話,他前不久才發現,這小子居然私下對師父改了口。
    癡心妄想。
    盡管師父並沒有承認這是第七個。
    張日山卻仿佛已經看到了將要到來的預言。
    ——他絕不會讓其成真!
    ……
    拒絕了相送,隻借一身蓑衣,張從宣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獨自回到山間住所。
    突然降溫下雪,電線被凍壞了,屋子裏黑冷如冰窖。
    看眼時間,他點燃蠟燭,先燒起爐子暖了暖手,等熱水洗澡的時候,用電台給本家發出了今日的訊息。
    一是告知,二是驗證。
    舊日的真相近在眼前,他身在其中多有迷障,不得不愈發謹慎。
    結果剛發出去,還沒起身,回訊已經到了。
    仔細一看才發現,並非回信,大概對麵是跟自己前後腳發出的訊息:小官說已經知道古樓暴露的消息了,但是本家早就撤退完畢不用為難,計劃可行,讓他注意自身安全。
    最後,一如既往是關切的問候——
    近日可好?
    張從宣垂眸盯著這尋常而簡單的幾個字,一時沒有動作。
    身後爐子上的水很快燒開,發出嘈雜的沸音。
    燭火搖曳,牆上的影子沉默不語。
    ……
    片刻後,張起靈收到了回訊。
    跨越千裏的電波,被認真轉譯成文字落在紙上,由人珍惜地雙手捧起,在黯淡油燈下逐字仔細閱讀。
    “……一切如常,不用擔心。”
    他的老師如此告知。
    輕輕摩挲文字,張起靈忽而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