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覺得那種注視又出現了？”
    眨眼到了第二天早上。
    青年正打量桌上的沙漏擺件，聽到對麵女人的發問，輕輕點頭。
    “昨天下午，睡醒之後。”
    “已經幾年都沒有出現了，是嗎，”桌後的林醫生目光平和，諄諄善誘，“那麽這次，跟以前有什麽相似或者不一樣的地方？……”
    一小時後，谘詢結束。
    林醫生以自己的專業，排除了典型精神分裂症的前驅期診斷，覺得隻是早年創傷記憶被再次觸發，由此引起的輕微“感知覺異常”。
    問題不大，尚且達不到用藥的程度。
    畢竟是以前就有的毛病，在接受了熟悉醫生的梳理安慰和建議之後，明白自己暫時還不會發瘋，張從宣放心些許。
    有幾年前成功的經曆在，他相信林醫生的水平。
    這毛病，最初還是父母剛去世那段時間，他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電影、動漫、遊戲、網文，所有能消耗精力打發時間的事都做了遍。如此放縱一段時間後，某天回家路上，突然就生出一種被注視感。
    這感覺不尖銳，但是如影隨形。
    剛開始，張從宣還以為是父母的魂靈，當時還嚐試了很多荒唐辦法，試圖能得一見。有幾次，他差點都覺得，他們就在自己身邊……可惜，半年多的驗證一無所獲，反而因沉迷歪門邪道，某次被上門來看望的小姨抓了個正著。
    玄學突然換成精神醫學，著實讓他不服氣。
    但小姨隻是給他看了自己的診斷單，絕症的刺眼結果列在其上，少年的叛逆瞬間化於無形。
    他沉下心，把心思回轉，再無餘想。
    此後高考順利，但在張從宣遠走他鄉之前，最後一個親人也終於撒手人寰。
    這次，他已經可以獨自處理一切。
    走完熟悉的流程，將那小小的骨灰盒埋葬在母親身邊，再把微笑的黑白照片捧回家中。
    當晚，似乎又有無形的魂靈歸來，再度投下注視。
    張從宣從睡夢中驚醒。
    看著依舊空寂的房間，他平靜吃了藥，躺下閉眼繼續睡。
    那之後，注視便消失了。
    直至昨日。
    少年尚且還會焦慮擔憂，如今的青年出了門，看眼還算充裕的假期餘額，便決定趁時間還早，回去路上順道去吃常去的潮汕飯。
    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還沒到飯點，店裏人不多，掃碼點餐後上的很快。
    但張從宣隻嚐了一口，立馬皺眉。
    不至於說難吃，畢竟是老店的招牌，手藝和質量都很穩定，然而就是變差了。
    懷疑自我的，青年又喝了幾口。
    還是，不對。
    “好像，沒之前的好喝了，”低聲自語著，邊攪動降溫，青年下意識做著比較，“我覺得沒有上次你做的那種鮮味，樓——”
    音節將脫口前，張從宣陡然回神。
    一時心跳都加快了幾分。
    對麵沒人，不遠處就是前台，周圍幾桌都是空的，自己剛剛想跟誰說話？
    最近也沒去過其他潮汕餐廳，哪來的更好滋味？
    剛剛應該謹慎些，拿點藥的……青年強自鎮定神情，把勺子上已經涼了的粥送入口。
    這次是真的食之無味了。
    發了條信息谘詢醫生，看到對方安撫為主的回複，張從宣歎口氣，決定盡快吃完就走。
    不過，店裏人不多，他又是熟客，麵無表情地邊吃邊皺眉，這場景，很快引來店長的注意。主動過來詢問，是不是今天的飯不合口味，可以免費更換。
    沒想到造成這樣的誤會，青年匆匆否認。
    結果硬是被拉著誠懇尋求建議，在店長的熱情下，他隻好坦誠一半，說是自己今天身體不舒服，有些吃不出味道。
    終於脫身出門，才發現外麵下起了小雨。
    張從宣站在簷下，仰頭看了看。
    真是小雨。
    傘都不用打的那種。
    他放下心，悠然走了出去，漫不經心地遠眺……天色朦朧泛著霧氣，卻不顯陰沉，細細雨絲落在臉上，帶來少許清涼感，讓人心神為之一輕。
    這種天氣，真是很適合回家睡覺。
    青年唇邊現出些微笑意。
    悠閑地走出一段，雨勢漸漸有些大了。
    但也隻是打濕頭發的程度。
    抬手抹掉眉睫上幾點水珠，張從宣正要繼續往前，忽然聽到身後發出連聲驚呼，好幾個聲音吵嚷嚷的，朝這邊奔來。
    “您怎麽能淋雨，這樣會生病的！”
    “砰”一聲。
    說著話，似乎有寬闊傘麵撐開在頭頂。
    “哪有那麽嚴重，就是小雨，”青年有些無奈，回頭望去，“你給自己打著就——”
    視線落在澄明天空，話語猛然一頓。
    “……就行了。”
    怔然說完，張從宣垂眸，默默揉了揉眉心。
    幻聽啊。
    這次的症狀，確實有點嚴重了。
    被雨水帶來的好心情低沉下去，青年腳下一轉，在幾米外公交站牌後的長椅上落座，決定先平複一下心情。
    這邊隻有寥寥兩人在等車。
    一個穿著休閑運動服、時不時看手機的年輕男人，還有個麵色嚴肅的老爺子。
    對新來者，兩人打量幾眼就不再多看。
    這正是張從宣所需要的。
    他又回憶了一遍最近的經曆，發現沒有任何異常。非要說的話，前天晚上收到快遞，發現是之前買的遊戲到了。之後久違地，通宵玩了遊戲，以至於昏睡到下午？
    醫生還鼓勵自己，這樣的愛好令人放心呢。
    說起來，遊戲到底是關於……
    伴隨著到站提示，停在麵前的巨大車影打斷了後麵的思緒，青年下意識循聲看去。
    車門打開的瞬間，一道人影頃刻竄出。
    “哥！”
    興奮大喊著，少年雀躍蹦下車，幾步衝過來，還沒到跟前，人已經彈簧一樣彈躍而起，猛然跳到了年輕男人身上。
    身體飛起，借著衝力抱住了對方脖子。
    差點把親哥壓個踉蹌後摔，被狠狠罵了幾句，還是撓著後腦傻樂嘿嘿。
    兄弟倆無疑感情很好。
    相逢的喜悅親近，看得人不由會心一笑。
    核心力量不夠，下盤發飄，接得還有點慢。也就是少年還算輕的，但凡再長大點……張從宣下意識評估著對方的反應，不禁搖頭。
    都不說多，阿客七八歲的時候，都比這要重，撲得還用力，但是自己從來都……
    “——老師肯定能接住我啊！”
    仿佛有少年熱情撲擁而來，被接住後，仰起頭笑得燦爛又明媚，流露出幾分狡黠。
    毫無陰霾的模樣。
    看得張從宣忍不住屈指，就要叩在少年額前，作為小小告誡。
    ……落了個空。
    他思緒倏地一斷。
    看著遠去的兄弟倆背影，以及旁邊麵露狐疑的老爺子，張從宣無聲歎氣，再度揉了揉額角。
    真是，連幻視都來了。
    接二連三好幾回，這怎麽看都不正常。
    今天林醫生那已經約滿，他火速約好明天下午的排期，站起身，決定速速先回家睡一覺。
    雨更大了。
    也就兩公裏路程，青年加快速度往回走。
    半途就感覺飄忽大腦昏沉，張從宣心知不妙，進門換過衣服，量了體溫，果然是有點發燒。
    ——38.4。
    幸好，自己體質還算不錯的。
    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吃了藥睡一覺，基本都能好，這次他自然也沒當回事。
    翻出藥盒，按照劑量吃過，就安心去睡覺。
    等床上的青年徹底昏睡，沒有開燈的室內安靜片刻，忽然，自窗邊翻進一道身影。
    輕巧落地，熟練撥動鈴聲，這才走近床邊。
    彎腰摸了摸熟睡青年的額溫，看著暗淡光線下，這張白皙臉龐上清晰浮現的發燙血色，男人不由想要苦笑了。
    “……還是這麽不上心。”
    輕歎一聲，張日山搖頭起身，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
    剛剛看到監控裏青年的狀態，他就覺得不對。
    幸好當初看中了這邊的設計結構，買了樓下房子，也就一層之隔，現在過來才毫不費力。
    鈴聲中，他又量了遍體溫。
    看著上漲的數字，張日山拿出提前備上的退燒貼，仔細給人貼好。
    忽然感覺哪裏不對。
    又摸了摸，才發現頭發還是濕的。
    對著心大地頂著淋濕的頭發，悶頭就直接睡倒的青年，張日山氣悶幾秒，還是找了條幹毛巾來，慢慢幫忙擦拭。
    完了直接揣進懷裏。
    清洗完不容易幹，不如等會回去，從備用的裏麵換條幹淨的……幸好他存貨充足。
    一番動作下來，青年麵色和緩不少。
    張日山抿唇輕笑，摸了摸發燒貼的溫度，順便拂開了幾縷黏在對方臉側的頭發。
    發燙的肌膚，溫熱貼著他指腹。
    這種無知覺的依賴，讓人會情不自禁生出一種，被需要著的錯覺。
    張日山也不例外。
    視線描摹著熟悉的麵容，心裏覺得該坐回去了，可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男人隱隱失神。
    半晌，也許是覺得溫度有些高，青年忽然從平躺側過身來。
    這動作，無意將薄被揮落少許。
    也把那隻猝不及防、未及收回的手壓在了臉下。
    張日山瞬間一驚。
    想要抽回手，但稍微用力，青年便蹙眉，他怕驚擾了沉眠，匆匆鬆了勁力……隻能保持著這個前傾的姿勢，無措僵在了原地。
    怎麽辦？
    他問自己，有些懊惱剛剛太過放鬆。這會鈴聲漸漸弱了，得盡快過去，重新撥起才行。否則萬一青年醒來，撞見……
    手腕冷不丁被抓住了。
    張日山後頸一片冷汗，如果說，剛剛的抽手不及還有點水分，這次真是沒反應過來。
    鈴音安定，之前從沒出過這種事的！
    青年眼睫輕輕顫了下。
    這不應該！
    心裏如此想，張日山克製不住焦躁地輕輕吞咽，盯著青年的麵容，生怕那緊闔的雙眸忽然睜開。
    卻又夾雜點說不出的緊張意味。
    若是被撞見……若是，此刻……他要怎麽解釋自己的舉止？
    從前不能現身，因為時機未到。
    可現在，另一邊已經結束，即便自己被看到，其實也不礙什麽……
    青年忽然唇瓣翕動，似乎張口欲言。
    張日山幾乎屏住了呼吸。
    眼睜睜看著，那密長睫羽抖動一瞬，其下並無焦點的眸光閃動掃過，又倦極似的重新閉合。
    他心跳得似要破喉而出。
    下一刻，青年閉著眼，發出聲飄忽的喃喃低囈。
    “……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