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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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血乍冷。
    張日山定定凝望半睡半醒的人,半聲都發不出來,猶如石雕般僵硬滯住了身形。
    溫熱的體溫依舊熨燙掌心。
    可胸口激蕩湧動的熱意全然無存,隻餘下滿懷吐不出道不清的酸澀難言。
    ……本不該意外的。
    師父現在病了,還發著燒,神誌不清,根本沒看清他是誰,隻是說夢話而已。何況,他是早已被驅逐的戴罪之身。
    師徒緣分,早已在桂地連綿的陰雨裏、青年無聲的決意中斷絕耗盡。
    隻是他厚顏無恥,不甘放手。
    分明知道的,理應有自知之明的,可……
    張日山呆坐著一動不動,這似乎引來了青年的疑惑,抓著男人手腕的指尖輕扣,晃了晃,就要強撐著起身,再度抬眸看來。
    “你……”
    大腦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張日山已經迅疾抽手,覆在青年眼前,遮住了那道即將看清自己的視線。
    “是我。”他聽到自己喉中發出陌生的聲音。
    本屬於張起靈的聲線。
    意識到這點,張日山不由呆愣了一刻,刹那心如亂麻。
    ……自己在做什麽?
    可手下的青年聞聲,卻當真放鬆下來。
    “不用一直守著。”
    含糊地如此說著,青年的呼吸漸漸悠長平和,最終化為聽不清的嘟囔尾聲。
    “太辛苦……”
    微麻的癢意蹭過,長睫劃過張日山的手心,隨即安靜地垂落收斂。
    青年再次睡著了。
    直過了好幾分鍾,張日山才回過神,遲緩地,移開了隔開兩人的那隻手,露出其下那張俊秀麵容。
    因為身體不適,青年眉宇微蹙。
    全然不知那短暫的驚醒發生過什麽,自顧自陷入未知的沉沉夢中。
    無知無覺,又毫不設防。
    張日山怔怔盯著麵前熟悉的臉。
    眼前人,是曾無私給予一切、將自己養育塑造的師長,也是決然斷絕牽係、將自己無情驅逐的陌路。
    是在他注視下孤單長大的淡漠少年。
    也是如今疏離冷冽,對異世經曆全然遺忘的迷茫青年。
    “……您快要離開了,是嗎?”
    張日山輕聲詢問。
    老師,現在已經想起來了族長,離真正想起全部,又還會有多遠呢?
    到那時,自己與他人之比,孰輕孰重?
    一目了然。
    這聲多餘的問話,自然是得不到回答的。
    “哈。”
    自嘲低笑,他輕輕扯起唇角。
    可晶瑩的熱意,分明在眸中微弱閃動著,浸紅了眼眶,如滿溢又破碎的月光。
    似哭似笑。
    沒人得見的無用哭笑。
    男人原本挺直的腰背緩緩彎曲,躬身,將濕意滑落的臉埋進了青年腕間,啞聲如泣。
    “至少,在那之前……”
    ……
    第二天。
    張從宣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
    迎著窗外難得泄進的一線燦爛金光,他眯眼發呆半晌,在滿室寂靜中輕輕歎了口氣。
    神色卻清明,儼然決心已定。
    第一件事,就是退掉了下午跟林醫生的預約。
    燒已經退了,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但是行動上基本沒受到什麽影響。
    他收拾出一包簡易行李。
    又將其他東西分類托付,房子退租,工作辭職,坐上返鄉的高鐵時,才堪堪到中午時分。
    然後是又一套重複流程。
    最後去看過墓地裏沉眠的父母和小姨,將三抹碑上灰土和著清冽的酒液咽下,辛辣嗆人的餘味裏,張從宣紅著眼眶,朝三位親人做了最後的告別。
    “……我要走了。”
    “沒有你們,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什麽意思。我以前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有什麽價值,隻是隨波逐流地活著。可是在那邊,我,好像還有些被需要的地方,有事情可以做。”
    他故作輕鬆地聳肩。
    “不孝有三,但咱們家也沒有皇位要繼承,所以,其實也沒關係吧?……可不要生我氣啊。”
    秋風溫柔撫過青年的臉龐,似絮絮低語。
    張從宣不由挑眉。
    “那是等於默認咯?”
    靜寂中,唯有風聲呼嘯而過。
    半晌,青年垂眼,輕輕勾了下嘴角。
    “生氣的話,以後得多來看看我,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離開比想象的還要簡單。
    就連事前擔憂的,係統所說的現實中界門所在,尋找起來也全無難度。
    當天夜裏。
    直到真正站在熟悉的深穀中,遠遠望見那道熟悉的青銅大門,張從宣還是有些沒回過神。
    未免太順利了。
    一路上過來,連青銅門外本該有的陷阱、作為守衛的奇特生物、甚至作為誘餌和遮眼法的青銅巨棺和其中蚰蜒怪物都沒見到。
    思索著這些,張從宣謹慎靠近緊閉的青銅門。
    並沒有感受到什麽召喚感。
    站在門口,仰頭看去,他不禁有些失神……脫離了對遊戲建模的輕慢態度,想到這是人為製造的奇觀,難免讓人驚歎難忘。
    青年站在門前,似乎已決意離去。
    身後陰暗光線裏的岩壁旁,一道晦暗的人影靜靜沉寂。
    果然如此,張日山想。
    他現在反倒有些慶幸,昨夜那場誤會,讓自己沒有貿然現身相見了。
    省得青年再傷心——
    不,當真會為自己而傷心嗎?
    也許,他更不敢麵對的,是青年毫無動容、乃至厭惡不耐的神情與注目吧。
    該到此為止了。
    就不應跟過來的,張日山心想。
    他分明眼睜睜看著,青年自早上就在拋舍所有,隨後一刻不停地到了這裏,歸心似箭。
    道理比誰都明白。
    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張日山已經跟到了長白山——這個與自己曾經姓名息息相關的來源——卻什麽也做不了。
    他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到這裏,再暗中看著青年靠近那扇大門。
    很快,還要看著對方徹底離開。
    緊緊扣著岩壁,張日山幾番蠕動喉頭。
    卻發不出、也自知沒資格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就像上一次,他也是這樣站在青銅門前,眼睜睜看著青年消失在門後,卻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
    什麽也好……
    任何事情,隻要不是這樣無力地看著就行。
    他絕望地催動自己,試圖讓僵硬的身體重新聽命,哪怕隻是最後看一眼——隻要一眼——
    他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戰中。
    不知為何,青年眺望一會,也沒有急著上前,叩開大門。
    反而忽然回頭,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張日山心下一驚。
    本能就要躲避更深,冷不丁卻聽到——
    “……現在還不出來,”青年語調無奈,“日山,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嗎?”
    陰影中,張日山倏地抬眸。
    雙瞳巨震。
    ……
    張從宣耐心等了三分鍾。
    見對方還是既不出現,也不回應,仿佛暗中當真什麽都沒有,他歎一口氣,也不再多言。
    立馬轉身,就要抬手碰觸青銅門。
    就在青年手掌落下,似要推門而入的刹那,身後倏地傳來聲響。隨後,有人不顧一切狂奔而來,匆匆喘著氣拽住了他肩身。
    “師、師父……等……”
    瞬間爆發,跑出遠超世界記錄的百米衝刺,張日山此時氣息紊亂,語不成句。
    張從宣聞聲回頭。
    本是有些好笑的,然而,真正見到數十年不見的人,那笑意僅在他眸中輕輕閃爍了一下。
    驀地就變作了心口懸吊的沉墜重物。
    一時間,竟連最普通的寒暄,都顯得有些生澀。
    “好久……不見?”
    青年說。
    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
    張日山霎時眼眶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