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莎娜莉雅之下的,明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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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鳶城的晨光像融化的蜂蜜,順著城牆的磚縫緩緩流淌。
    明站在距離那棵樹三十步遠的地方,鞋底碾過帶露的草莖,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莎娜莉雅指尖的笛孔還凝著薄霧,音符如銀魚般遊進他耳廓時,他才驚覺自己的影子已被樹冠吞了大半 —— 這棵樹的冠蓋像把撐開的巨傘,深褐色的樹皮皸裂出蛛網般的紋路,縫隙裏嵌著半片殘月的光斑。
    “你小時候總愛躲在樹洞裏哭。” 莎娜莉雅轉動竹笛的動作忽然頓住,笛尾係著的月桂幹花穗掃過布滿青苔的石凳,發出沙沙輕響,“有次黎百落把你的木劍丟進護城河,你蹲在這兒哭了整整一下午,眼淚把樹洞底的螞蟻窩都淹了。”
    明的喉結滾了滾,目光落在石凳上那圈淡褐色的水漬上。
    他記得那把用桃木削的劍,劍鞘纏著玖璃送的紅絲帶,黎百落搶走時絲帶還在他手腕上勒出紅痕。
    此刻樹冠的虯枝在頭頂交錯,陽光透過葉隙織成晃動的金網。
    有光斑恰好落在莎娜莉雅發間,將她墨色的發絲鍍成琥珀色 —— 這讓他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她也是這樣站在不知名的樹下,把他的風箏線繞在指尖笑:“明弟弟,你的風箏要飛到月亮上啦。”
    “那時你總跟著玖璃姐姐。” 他踢開腳邊一顆滾圓的褐色果實,果實撞在樹幹上發出悶響,驚起兩隻蟄伏的蟬。
    蟬翼振動的嗡鳴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啞,“有次我偷拿了廚房的桂花糕,被管家追著跑過三條街,最後是你把我藏在玖璃姐姐的繡房裏。”
    莎娜莉雅嘴角揚起一抹輕笑,竹笛在她的掌心輕盈地旋轉著,宛如一道銀亮的弧光。
    她的身後,那個樹洞靜靜地敞開著,宛如一個黑洞洞的深潭,洞口的邊緣生長著灰綠色的苔蘚,看上去就像一張微微張開的嘴巴。
    明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記憶的碎片,他記得這個樹洞曾經塞滿了他的秘密。
    七歲時撿到的那塊碎玉,九歲時寫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詩句,還有十二歲那年,他被黎百落嘲笑後,悄悄地將半塊麥芽糖塞進了這個樹洞裏。
    然而,如今的樹洞深處,卻結滿了蛛網,蛛絲上懸掛著一顆幹癟的野莓,仿佛是一滴凝固的眼淚。
    “你躲在繡架後麵,把糕點渣蹭在了玖璃的雲錦裙上。”莎娜莉雅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她的指尖輕輕地拂過石凳邊緣的凹痕,那裏仿佛還嵌著半枚模糊的指印。
    “她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用絲線給你編兔子燈呢。”莎娜莉雅的嘴角依然掛著淡淡的笑容,“你嚇得把整塊糕點都塞進了嘴裏,腮幫子鼓得像隻花栗鼠一樣。”
    風穿過樹葉,發出細碎的嗚咽聲,仿佛是在訴說著那些被遺忘的往事。
    明的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甜香,那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糕點的味道。
    他慢慢地轉過頭,目光落在石凳的另一側。那裏散落著幾顆橢圓形的果實,它們靜靜地躺在地上,仿佛在等待著什麽。他凝視著這些果實,突然發現果皮上的紋路竟然與莉雅婆婆遞給他的蜜餞包裝紙一模一樣!
    昨天傍晚,當他從莉雅婆婆手中接過那紙包時,他注意到老人的指尖布滿了深深的褶皺,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然而,此刻眼前的少女,她的手背卻光滑如瓷器,宛如新生的嬰兒。在她的指節間,還留著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她小時候玩彈珠時不小心蹭到的。
    “白雪瞳總說你偏心。”他輕聲說道,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然後,他緩緩蹲下身子,撿起一片心形的葉片。這片葉子的葉尖有一個小小的缺刻,看起來就像是被蟲子咬過一樣。
    “有一次打雪仗,你把雪球塞進了我的衣領裏,冷得我直打哆嗦,可你卻給了黎百落一個暖手爐。”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調侃,回憶起了那段童年的趣事。
    莎娜莉雅的竹笛輕輕地敲了敲石凳,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仿佛驚擾了停在果實上的那隻粉蝶,它迅速振翅飛起,如同一道粉色的閃電,從明的鼻尖掠過。
    當粉蝶的翅膀擦過明的鼻尖時,他瞥見了少女腕間閃過的一抹紅色。那是一條褪色的紅絲帶,邊緣打著和當年木劍上相同的結。這紅絲帶在陽光下顯得有些黯淡,但依然能讓人想起那些曾經的時光。
    遠處的城牆上傳來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那梆子聲在清晨的空氣中回蕩,與早市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然而,在這棵樹的周圍,卻是一片寧靜,靜得甚至能聽見樹汁在樹幹中流動的聲音。
    黎百落的手凍得通紅,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裂開了口子。她的指尖輕輕地繞著絲帶的末端,仿佛那是一件極其珍貴的寶物,聲音輕得如同微風一般,“你那時候總是喜歡往雪地裏鑽,領口塞個雪球才不會著涼。”
    她的話語突然中斷,像是想起了什麽,然後忽然抬起手。明的身體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然而,她的手並沒有如他所料地落在他的身上,而是輕輕地拂去了他肩頭的一片花瓣。
    那花瓣飄落在石凳上,與那些橢圓的果實滾在一起,宛如撒下了一把星星碎屑,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明的目光被這一幕吸引,他的思緒也隨之飄遠。他突然想起了十三歲那年的一個雨夜。那時候,他正躲在這棵樹的樹洞裏,懷裏緊緊揣著那隻已經摔碎的琉璃盞——那是玖璃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雨勢很大,他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濕透,但他卻毫不在意。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莎娜莉雅撐著一把油紙傘出現在他的麵前。她的裙擺被泥水浸透,顯然是一路艱難地走來,但她卻毫不猶豫地將傘整個傾斜在他的頭頂,完全不顧自己被雨水淋濕。
    雨珠順著傘骨滴落,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雨聲中,莎娜莉雅從袖中掏出了一塊新的琉璃盞,那燈芯草編的底座還帶著她的體溫。
    “你總把東西藏在樹洞裏。”莎娜莉雅的聲音像一陣風,輕輕地吹過明的耳畔,將他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現實。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樹洞,莎娜莉雅正用手中的竹笛輕輕敲打著樹洞的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響。
    “去年我來的時候,這裏麵還塞著塊發黴的麥芽糖呢。”莎娜莉雅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明的臉瞬間變得通紅,他想起了十四歲離開時,曾經把一封沒寫完的信塞進了這個樹洞裏。那封信紙上,隻畫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花,代表著他當時的心情。
    此刻,微風拂過,掀起了莎娜莉雅的發梢。有幾縷發絲如輕煙般飄起,拂過明的手背,帶來了和當年一樣的皂角香。那股熟悉的香氣,讓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
    遠處的梆子聲又響了起來,這次聲音更近了,仿佛就在不遠處的街角。梆子聲驚得樹上的露珠紛紛墜落,如同晶瑩的珍珠一般,打濕了石凳上的果實。
    “白雪瞳現在還總念叨你呢。”莎娜莉雅忽然把竹笛橫在唇邊,卻沒有吹奏,隻是靜靜地望著樹洞深處,似乎能透過那黑暗看到什麽。“她說你走那年,把她送的玉鎖埋在了樹根下。”
    明的目光順著莎娜莉雅的視線,落在了樹根處那圈新翻的泥土上。他當然記得那把玉鎖,鎖麵上刻著精美的纏枝蓮紋,白雪瞳送給他時說,這把玉鎖能夠辟邪。
    十四歲離家前夜,月光如水,灑在庭院裏的那棵老樹下。他靜靜地站在樹下,手中緊握著那把玉鎖,仿佛它是他與這個家最後的聯係。
    他原本計劃將玉鎖埋在樹下,讓它永遠陪伴著這片土地。然而,當他蹲在坑邊,聽著遠處更夫敲過三更的梆子聲時,心中卻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最終,他沒有將玉鎖埋進土裏,而是將它塞進了樹洞的最深處。他輕輕地合上樹洞,仿佛將自己的一部分也一同封存在了那裏。
    此刻,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地上,泥土裏露出半截褪色的紅綢。那紅綢宛如一條被遺忘的血管,在晨光中微微顫動,似乎在訴說著曾經的故事。
    莎娜莉雅忽然站起身來,她的目光被那半截紅綢吸引住了。她走到樹根旁,蹲下身子,仔細觀察著紅綢周圍的泥土。
    她的竹笛在掌心轉出一圈光影,仿佛在為這個發現增添一絲神秘的氛圍。接著,她用靴尖輕輕踢開那層新土,露出了埋在底下的青石板。
    石板的邊緣刻著一些模糊的刀痕,經過歲月的洗禮,這些刀痕已經變得難以辨認。但莎娜莉雅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自己十二歲時刻下的歪扭字符。
    每個筆畫裏都嵌著風幹的苔蘚,這些苔蘚似乎在見證著時間的流逝,也見證了她曾經的稚嫩和天真。
    當她蹲下身撬動石板時,明看見她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月牙形的疤痕 —— 那是十六歲那年為救他被野狗咬傷的痕跡,當時她笑著把流血的手臂藏到身後,說隻是被荊棘劃了道口子。
    “你走後黎百落總來這兒。” 石板被掀開的瞬間,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湧上來,裏麵躺著個用油布包著的方盒,“她每次都帶塊麥芽糖,說等你回來吃。”
    莎娜莉雅的指尖撫過油布上的褶皺,那是經年累月被雨水浸泡出的紋路,“去年我打開看時,糖塊都化了,黏在盒底像塊琥珀。”
    明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想起離家前最後一次見黎百落,她站在巷口扔給他顆麥芽糖,糖紙在風中嘩啦作響。
    那時他嫌她囉嗦,頭也不回地跑了,沒看見她蹲在地上哭,把另一顆糖塞進了樹洞。
    此刻油布被輕輕揭開,露出裏麵半塊發黑的糖塊,糖塊邊緣還纏著根藍色絲線 —— 那是他七歲時送給黎百落的發繩,她一直係在麥芽糖罐上。
    樹影在石凳上緩緩移動,陽光穿過葉片的縫隙,在莎娜莉雅發間落下明明滅滅的光點。
    明忽然發現這棵樹的葉片在晨光裏泛著淡紫色,像被誰揉碎了晚霞染上去的,而那些橢圓的果實正滲出透明的汁液,在石凳上積成小小的光斑。
    遠處傳來葉寒晨練時的呼喝聲,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又被樹葉篩成碎片。
    “玖璃姐姐後來怎麽樣了?” 明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看著莎娜莉雅把油布重新包好,指尖觸到盒底時頓了一下,“她還在繡那幅《星海圖》嗎?”
    莎娜莉雅把方盒輕輕推回土坑,青石板蓋回去時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站起身時,幾片淡紫色的葉子落在她肩頭,像誰隨手別上的花。“她去年把圖繡完了,”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星星全用的金線,月亮上還綴了顆你送的碎玉 —— 現在掛在她繡房裏,夜裏會發光呢。”
    風忽然大了些,吹得整棵樹沙沙作響,淡紫色的葉片紛紛墜落,在石凳上積了薄薄一層。
    明看見其中一片葉子落在方盒的縫隙裏,葉脈清晰得像誰的掌紋。
    莎娜莉雅拾起一片葉子,夾在竹笛的穗子裏,月桂幹花和淡紫色葉片碰在一起,發出細碎的輕響。
    “你知道這棵樹叫什麽嗎?” 她忽然轉過身,陽光在她身後織成金色的光暈,把她的影子投在樹幹上,和樹洞的輪廓疊在一起,“黎百落說它叫‘忘憂’,可白雪瞳偏要叫它‘念歸’。”
    她的指尖劃過樹皮上的紋路,那裏有道新刻的痕跡,筆畫歪扭卻熟悉 —— 是明十四歲離家前用石子刻的 “等” 字,如今已被樹汁染成深褐色。
    明蹲下身,指尖觸到樹根處濕潤的泥土。他想起十四歲那年埋在這裏的,其實不是玉鎖,而是封信。
    信裏寫滿了不敢說出口的話,末尾畫著四個歪扭的小人,手拉手站在樹下。
    此刻泥土裏滲出的潮氣帶著甜香,像極了莉雅婆婆送的月桂蜜餞,而頭頂的樹葉正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聲念著那些被風揉碎的舊時光。
    莎娜莉雅的竹笛再次抵在唇邊,這次吹出的音符不再縹緲,而是帶著泥土般的厚重。
    明閉上眼睛,聽見音符鑽進樹洞的聲音,像水滴落在深潭裏。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看見淡紫色的葉片在笛聲中紛紛揚揚地飄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他掌心,葉脈間凝著顆露珠,像誰沒說完的話,在晨光裏閃著溫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