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夜設詭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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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設詭雷
夕陽西下,血色的殘陽懶洋洋地趴在南天邊的山脊線上,把最後那點暖乎氣兒也一點點抽離這片飽經戰火蹂躪的土地。
伊洛瓦底江沿岸特有的濕熱水汽開始升騰,混雜著硝煙、血腥、泥土腐敗和木石焦糊的複雜氣味,黏糊糊地糊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
遠處的八莫城隱在愈發濃重的暮色裏,隻剩幾處仍在頑強燃燒的火點,像地獄睜開的昏昏睡眼。
偵察連的陣地上,人影憧憧,卻異樣地安靜,隻有鐵器碰撞的輕微哢嗒聲、腳步踩過碎磚爛瓦的咯吱聲,以及壓低了嗓音的、帶著天南地北腔調的交談聲。
連長古之月蹲在半塌的掩體裏,手指在一塊攤開的地圖上快速劃過,聲音不高,帶著蘇北口特有的硬朗和幹脆:
“……師部命令,天黑透之前,全連撤出當前陣地,向後轉進至三號集結區域。
一排、二排交替掩護,三排負責斷後。
鄭三炮!”
“中!”
河南口音悶雷似的應了一聲。
三排長鄭三炮是個黑壯漢子,此刻正帶著幾個兵,小心翼翼地把最後幾枚反步兵地雷埋設在陣地側翼的撤退路線上,
“連長,恁放心,狗日的小鬼子想順著這條路摸過來,俺叫他先嚐嚐‘鐵西瓜’是啥味兒!”
古之月點點頭,目光掃向另一邊:
“孫二狗!”
“在咧在咧!”
另一個河南口音響起,二排長孫二狗正忙得不亦樂乎。
他和他手下的兵們,正把一些軍服、破鋼盔、甚至捆紮起來的稻草填充物,巧妙地布置在戰壕和散兵坑裏,遠遠望去,影影綽綽,仿佛陣地上仍滿是嚴陣以待的士兵。
“連長,你看這架勢中不中?
保準小鬼子半夜摸上來,以為咱爺們兒還在這兒陪他們熬鷹哩!”
古之月嘴角難得地牽動了一下,算是笑過:
“要得。動作麻利點。”
陣地的另一角,氣氛則略顯“有味道”。
副連長徐天亮,是個精悍的金陵小夥,正帶著李石頭等幾個兵,擺弄著幾盒美製的午餐肉罐頭。
他動作熟練地用細線一頭拴住罐頭的拉環,另一頭連接著壓在下麵的一顆手榴彈的引信。
“格老子,”
小周蹲在旁邊看,忍不住用四川話嘀咕,
“這麽好的肉罐頭,留到起自己吃不安逸嘛?
非要送給小鬼子當點心嗦?”
徐天亮頭也不抬,金陵話又快又溜,還帶著點兒戲謔:
“你瓜娃子懂個屁!
這叫舍不得娃娃套不著狼!
小鬼子窮得叮當響,餓得眼睛發綠,看到這肉罐頭,比看到他親爹還親!
等他忍不住一拉——嘭!
直接送他回東洋老家,豈不美滋滋?”
正說著,李石頭拎著半袋大米過來,愁眉苦臉地問:
“副連長,這……這好多米哦,背又背不走,咋個辦嘛?
難道真留到起慰勞鬼子?”
徐天亮聞言,直起身子,叉著腰,朝著陣地後方那臭氣熏天的野戰廁所一指,笑罵道:
“慰勞?我慰勞他個麻花兒!
看到沒得?那兒不是有個現成的糞坑嗎?
給老子統統倒進去!
一顆米粒都不準給鬼子留下!
狗日的缺糧,老子就讓他們連屎都吃不上熱乎的!”
李石頭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
“要得!副連長,你這招夠缺德……
哦不,夠高明!”
說著,屁顛屁顛地扛著米袋就往廁所跑。
“記到起攪和勻淨點!”
徐天亮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引得周圍幾個兵低聲哄笑起來。
古之月走過來檢查,看到徐天亮布置的午餐肉詭雷,蘇北話忍不住笑:
“你這招夠損的,小鬼子要是真撿了,怕是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徐天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金陵話笑著:
“對付畜生,就得用畜生的辦法!
昨天他們炸咱前衛班的時候,可沒手軟!
陣地上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情緒。
放棄流血犧牲才奪下的陣地,每個人心裏都憋著一股火,一股不甘。
但此刻,這種不甘正轉化為一種惡作劇般的、帶著強烈複仇快感的期待。
他們精心布置著每一個陷阱,想象著鬼子中招時的狼狽慘狀,仿佛那能稍稍慰藉犧牲戰友的在天之靈。
趙大虎和二虎倆東北兄弟正在檢查一挺歪把子機槍,準備帶走。趙大虎粗聲粗氣地說:“媽了個巴子的,便宜這幫癟犢子了,還得給他們留點‘驚喜’。”
二虎接口道:
“那必須的!
等半夜聽見響動,準保熱鬧!
炸死這幫狗娘養的!”
炊事員老周抱著口大鍋路過,用川話念叨:
“可惜了俺那口剛補好的鍋喲……不過也好,讓小鬼子也嚐嚐餓肚皮的滋味!”
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紗,緩緩籠罩下來,能見度急劇下降。
古之月抬起手腕,借著微弱的天光看了看表,低喝道:
“時間到!
全體都有,按預定序列,撤退!”
偵察連的官兵們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迅速脫離陣地,融入了濃重的夜色裏。
隻有那些精心製作的假人,依舊忠實地矗立在戰壕中,在漸起的夜風中微微晃動。
撤回師主力駐地的路程並不遠,但氣氛沉悶。
尤其是三排長鄭三炮,一路都黑著臉,嘴裏不停嘟囔:
“娘的腿!咱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弟兄,才把鬼子從這烏龜殼裏摳出來?
這倒好,屁都沒放一個,又還給人家了!
這叫啥事嘛!
有勁沒處使,光挨打不還手,憋屈!”
走在他旁邊的徐天亮聽了,嗤笑一聲,用他那特有的金陵腔調說道:
“鄭炮筒子,你腦子就不會拐個彎兒?
光曉得蠻幹!
小鬼子現在學精了,縮在城裏跟咱打巷戰,一間房一條巷地跟咱們磨,咱們弟兄衝進去,傷亡多大?
你心裏沒數?”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顯清晰:
“孫副軍座這是高招!
這叫引蛇出洞,調虎離山!
白天,咱們靠著美國佬送來的大炮飛機,狠狠揍他,壓縮他的地盤。
晚上,咱們主動把占了的陣地讓出來。小鬼子他敢不回來占?
他不占,明天天一亮,這陣地又成了咱們的出發點和炮兵的靶場!
咱們這是用空間換時間,用陣地換鬼子的命!
逼著他們出城來,在野外跟他們幹!
野地裏,咱們的火力優勢才能發揮到最大!
這樣才能少死多少人?
你算過這筆賬沒有?”
一排長陳天方,一口陝西腔,也湊過來低聲說:
“對滴很!
額在師部有個老鄉,偷偷跟額說咧,就這幾天,因為鬼子這無賴巷戰打法,咱們進攻部隊傷亡確實不小。
孫副軍座這才下了決心,改變戰術,就要把狗日的調出來打。這叫戰術靈活性,不是慫!”
鄭三炮悶著頭走路,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
“理是這麽個理……可這心裏頭,總他娘的不是滋味……想起死在這片陣地上的弟兄……”
他的話被遠處突然傳來的一聲劇烈爆炸聲打斷了!
“轟!”
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爆炸聲!
轟!轟隆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