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破敗的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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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進入京城地界時,正是黃昏。
高大的城門在夕陽裏泛著金光,守城的士兵穿著嶄新的鎧甲,楊明汐卻覺得眼睛刺痛——當年陸錦棠的親兵,穿的也是這樣的鎧甲,隻是他們的甲胄上,永遠沾著洗不淨的血。
“別怕。”陸錦棠握住她的手,“有我在。”
清瑤扒著車窗,好奇地打量著街上的熱鬧。賣花的姑娘,耍雜耍的漢子,挑著擔子的小販,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繁華。
可楊明汐知道,這片繁華之下,藏著多少暗流洶湧。
清遠覺得很奇怪,“娘,妹妹她怎麽感覺從沒來過京城,明明就才離開了沒有幾個月啊?”
“以前的妹妹生病了,現在病好了,所以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馬車在陸府附近的巷子停下。這裏早已不是當年的侯門大宅,雖說陸錦棠和楊明汐的事情沒有牽連陸家其他人,但是人走茶涼,還有陸父的辭官,陸家其他兄弟一直不慍不火,陸家早已不是剛從千荒山回來,楊明汐掌家時的陸家了。
現在整個陸府,隻留下斷壁殘垣,被圈在高高的圍牆裏。牆頭上長滿了野草,風一吹,嗚嗚地響,像誰在哭。
“這就是……我們家?”清瑤怯生生地問。
“是。”楊明汐指著牆內那棵探出枝頭的梨樹,“你看,那棵梨樹還在。”
老梨樹比記憶裏更粗了,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隻蒼老的手。
楊明汐仿佛看見年少時的自己,坐在梨樹下繡荷包,陸錦棠從背後蒙住她的眼睛,問她在給誰繡。
“給我們的孩子。”她當時是這麽說的。
如今孩子就在身邊,可家卻成了這般模樣。
“先去客棧住下。”陸錦棠扶著她轉身,“等鎮北侯的消息。”
清遠卻站在原地沒動,望著那棵梨樹,他們才離開了月餘,怎麽陸家已經荒涼成這個樣子了呢?“娘,我想去摘個梨子。”
牆太高,他根本夠不著。
陸錦棠正要說話,清遠突然撿起塊石頭,朝著最低的枝椏扔過去。“啪”的一聲,個青黃的梨子掉了下來,滾到陸清遠的腳邊。
他撿起梨子,用袖子擦了擦,遞到楊明汐麵前:“娘,你吃。”
梨皮上還沾著泥土,楊明汐接過來,咬了一口。酸澀的汁水在舌尖炸開,她卻吃出了回甘,像極了這些年的日子,苦盡之後,總有一絲甜在等著。
“不去客棧,直接回家吧,見見祖父祖父,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還有其他小輩吧!”楊明汐說完,推開陸家大門,率先走了進去。
推開陸家大門的刹那,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朽壞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負的老者在低泣。
鐵鏽順著門板的紋路蔓延,摸上去糙得硌手,楊明汐指尖劃過,竟帶下幾片暗紅的碎屑,落在青石板上,像幹涸的血漬。
院內的景象比牆外看到的更令人心驚。
昔日被婆子們每日清掃三遍的甬道,如今被半人高的雜草侵占,狗尾草和蒺藜在磚縫裏肆意瘋長,沾了晨露的葉片上,還掛著昨夜蝙蝠飛過留下的穢物。
廊簷下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灰白的木骨,幾處橫梁歪斜著,像隨時會砸下來,梁上曾經精美的雕花被蟲蛀得千瘡百孔,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倒像是一張張哭喪的臉。
陸錦堂也不明白,明明他們才離開半年有餘,怎麽陸府就變成了這樣?
“咳咳……”一陣蒼老的咳嗽聲從影壁後傳來,驚飛了簷下棲息的幾隻灰雀。
楊明汐心頭一緊,拉著清遠和清瑤往前幾步,便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蹲在石階上,用一把缺口的瓦刀劈著一堆濕柴。
那人聞聲轉過頭,露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
是祖父陸老太爺。
記憶裏那個總愛穿著寶藍色錦袍,在花廳裏與同僚高談闊論的老者,如今竟穿著打了三層補丁的粗布短褂,頭發白得像落滿了霜,胡亂用一根舊布帶束著,顴骨高高凸起,眼下是兩片青黑,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楊明汐時猛地睜大,渾濁的瞳孔裏炸開一點微光,隨即又被濃重的悲戚淹沒。
“汐兒……棠兒?”陸老太爺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掙紮著想要起身,腿卻麻得踉蹌了一下,手裏的瓦刀“哐當”落在地上,濺起幾點泥星。
楊明汐快步上前扶住他,指尖觸到他胳膊上的骨頭,尖得幾乎要戳破皮膚。“祖父,是我們回來了。”她聲音發顫,眼眶熱得發疼。
老太爺死死攥著她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布滿了凍瘡和裂口,有些地方還結著暗紅的痂。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重複著這句話,眼淚卻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楊明汐的手背上,涼得像冰。
這時東廂房的門“吱呀”開了,一個穿著褪色藍布裙的婦人端著半盆髒水出來,見到院中的人,手一抖,木盆“啪”地摔在地上,水濺濕了她的褲腳,她卻渾然不覺,隻是張著嘴,眼淚先一步湧了出來:“幺弟妹?是幺弟妹回來了?”
是二房的二嫂。當年她最是愛俏,每日都要換三套衣裳,鬢邊總簪著時新的珠花,可如今頭發枯黃,臉上帶著菜色,眼角的細紋裏還沾著未洗淨的灶灰,那身藍布裙的袖口磨得發亮,裙擺上還有一塊洗不掉的油漬。
“二嫂。”楊明汐喚了一聲,喉嚨像被堵住。
二嫂顧氏撲過來,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眼淚掉得更凶:“可算回來了……你們再不回來,這陸家……這陸家就要徹底散了啊!”
清遠拉著清瑤站在一旁,小眉頭皺得緊緊的。他記得兩個月前離開時,二伯母還笑著塞給他蜜餞,說等他出遠門回來,就給他做杏仁酥。
可眼前這個人,瘦得像根蘆柴,笑起來眼角的紋路裏藏著的不是暖意,是化不開的愁苦。
“爹呢?娘呢?大哥他們呢?”陸錦棠沉聲問道,他扶著老太爺往正屋走,腳步踩在雜草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驚起幾隻螞蚱。
“你爹……你爹在裏頭躺著呢。”老太爺歎了口氣,聲音低得像耳語,“珩王府的人上個月來抄了家,說我們陸家窩藏欽犯,把庫房裏最後一點銀錢和你祖母,你娘,還有嫂子,甚至侄女侄媳婦的首飾都搜走了。你爹氣不過,跟他們理論,被推搡著撞在柱子上,磕壞了腰,從此就下不了床了。”
正屋的門虛掩著,推開時一股濃重的藥味混著黴味撲麵而來。
屋裏暗得很,窗紙破了好幾個洞,陽光從破洞裏漏進來,照出空中飛舞的塵埃。
陸老夫人正坐在床邊,用一塊破布蘸著溫水給床上的人擦手,聽到動靜回過頭,鬢角的白發亂蓬蓬的,臉上的皺紋像是被刀刻出來的,見到陸錦棠,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擠出一句:“棠兒……我的孫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