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風過南陵,故人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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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陵國的風,如今是暖的。
    管叔站在皇城根下那棵老槐樹下,眯著眼看街上往來的人。
    青石板路被掃得幹幹淨淨,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擔子上的糖人沾著陽光,亮得晃眼。
    穿粗布衣裳的婦人牽著梳羊角辮的孩童,正對著街邊的布幡討價還價,聲音脆生生的,裹著煙火氣。
    遠處酒肆的幌子在風裏飄,隱約能聽見裏麵傳來的談笑聲,說的是今年新糧的收成,或是邊關又送來的捷報。
    這是南陵國。是楊明汐當年一力“鼓搗”出來的天下。
    管叔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係著的舊玉佩,那玉佩邊緣都磨得光滑了,是很多年前,還不是如今這副模樣的南陵土地上,那孩子出生時,天上掉下來的一個物件,當時寫著那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基本情況。
    那時哪有這般光景?
    到處是餓殍,是流寇,是苛政猛於虎的絕望。
    他用自身的功德換取那孩子能給南陵國帶來希望,所以派出自己唯一的徒弟帶著年幼的楊明汐在外討生活。
    剛開始的時候,嚴道之也沒有經驗,隨時帶著那娃躲在破廟裏,看著那孩子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把好不容易討來的半塊窩頭分給他一大半,眼裏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傻裏傻氣的說:“師父,以後我要讓這裏的人,都能吃飽飯。”
    剛沒了真身的管叔飄在空中,聽著那個傻孩子的話,他當時隻當是孩童稚語,歎了口氣,遠遠的摸了摸她的頭。
    後來楊明汐好了,和陸錦棠一起,真的扯起了旗,真的帶兵打了仗,真的把四分五裂的土地拚在了一起,扶立了如今的聖上。
    多少人說陸錦棠該居功至偉,該享無上榮光,可真正做事的是楊明汐。
    他們夫婦,在聖上坐穩了龍椅,南陵的根基漸漸穩了之後,隻跟他和聖上辭了行,說“天下初定,還有很多人需要他們”,便去邊關一去就是五年。
    而自己的徒弟,說是遊曆,管叔怎會不知?
    那幾年邊關不寧,時有戰事,傳聞總有個無名的醫者在軍營裏穿梭,哪裏傷得最重就往哪裏去,不眠不休地救,救完了不留姓名就走。
    不是嚴道之,還能是誰?
    管叔輕輕歎了口氣,這聲歎裏裹著太多東西。
    有欣慰——南陵終究是好了,如楊明汐當年所願;有心疼——那孩子自小就強,認定的事八頭牛拉不回,肩上扛著的從不是自己的日子;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想起自己當年那個決定。
    當年楊明汐出生產生的異象。他猶豫過,可轉頭看見藥爐邊熬藥的嚴道之,那孩子正小心翼翼地吹著藥碗裏的熱氣,眉眼間是他親手教出來的溫軟,卻也藏著庶子出身的怯懦。
    他最終還是沒留下。他對嚴道之留了信:“找到新雲府清水縣嶠山鎮長山村的一個5歲的癡傻的女娃,帶她看遍人間疾苦,等她好了再給她送回去。”
    嚴道之懂他,收到信什麽也沒有說,就踏上了尋找小女孩的路,這一去就是十年。
    後來的事,亂得像一團麻。他帶著楊明汐在戰火裏輾轉,救過兵卒,也救過百姓,偶爾也會偷偷給陸家軍送些稀缺的藥材。再後來,聖上幼年時遭人暗算,是他帶著同門師弟王明陽冒死潛入皇宮,硬生生把當時的九皇子從鬼門關把人搶了出來。
    那之後,追殺就沒斷過。
    整整五年,他把九皇子改名換姓送到了陸家人手裏,自己和王明陽東躲西藏,日子過得像驚弓之鳥。
    可他從沒跟後來坐穩了龍椅的聖上提過一句“辛苦”,也沒跟楊明汐說過一句“難”。
    在他看來,選了這條路,就沒資格喊累。
    隻是……管叔的目光飄向遠方,越過皇城的高牆,落到不知名的天際線上。他那個徒弟,嚴道之,如今在哪兒呢?
    嚴道之是個苦命的孩子。
    庶出的,在府裏連下人都不如,姨娘沒本事,爹不疼後娘嫌,若不是他當年路過那戶人家,看見那孩子蹲在柴房門口,捧著本破舊的醫書看得入神,指節被凍裂了還在偷偷記藥名,怕是早就死在哪個角落裏了。
    他受當時的院正大人之托,把嚴道之帶在身邊,教他認藥,教他診脈,教他剖症。
    這孩子有天賦,一點就透,更難得的是心仁——看見受苦的人,眼裏總會泛潮,哪怕自己餓著肚子,也要先把藥給病人熬上。
    他原想著,等天下太平了,讓他在京城開個醫館,安安穩穩過日子,娶個媳婦,生幾個孩子,彌補他前半生的苦。
    可他沒等到那一天,就先給了嚴道之一個囑咐。
    那年楊明汐五歲了,癡傻,整天隻會抱著一個布娃娃,睜著空洞的眼睛看天。
    他想著那孩子出生時的異樣,他用自身的功德換取那孩子能給南陵國帶來希望,給嚴道之留了書信說:“道之,找到那個孩子。找個清靜地方,好好照顧她。帶她看盡天下疾苦。”
    他沒說為什麽要這麽做,嚴道之也沒問。隻點了點頭,背著小小的行囊,抱著那個癡傻的女娃,走了。
    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裏,杳無音訊。
    管叔知道,嚴道之不會丟下那孩子的。
    會帶著她,一邊行醫,一邊找能治她癡傻的方子。可這天下這麽大,帶著個癡傻的孩子,行醫又辛苦,他怕是……過得極難吧。
    風吹過老槐樹的葉子,沙沙地響,像誰在低低地歎。
    管叔抬手抹了把眼角,又想起前幾年那場驚心動魄的皇陵事。
    楊明汐為了護聖上,在皇陵裏遭了埋伏,中了奇毒,一昏迷就是三年。宮裏的太醫束手無策,聖上急得白了頭,是他揣著最後一點保命的藥,守在楊明汐床邊,熬了一整天,才把那孩子從鬼門關又拉了回來。
    醒來那天,楊明汐看著他,聲音啞得像破鑼:“師父……又讓您受累了。”
    他隻擺了擺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後來呢?
    後來楊明汐身子稍稍好些,他又閑不住了。沒跟聖上辭行,也沒跟他多說,隻留了張字條,說“邊關傷患多,我去看看”,便又走了。
    管叔望著街上漸漸熱鬧起來的人群,心裏空落落的。
    南陵是好了,百姓能吃飽飯了,能安穩過日子了。
    可他身邊的人呢?
    嚴道之在邊關救死扶傷,不知哪天能歇腳;楊明汐帶著一幫人,在天下間漂泊,不知在哪片土地上熬著;就連他自己,也總覺得這安穩裏,少了些什麽。
    或許,他們這些人,生來就是為了奔波的吧。
    就像當年救聖上,被追殺那五年,他從沒喊過一聲苦,如今看著這太平盛世,也覺得值了。隻是偶爾,夜深人靜時,會想起嚴道之小時候,捧著藥碗跟在他身後,軟軟地喊“師父”的樣子。
    那孩子……現在在哪兒做好事呢?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凍著餓著?
    風又起了,帶著一絲涼意。
    管叔裹了裹身上的舊衣,慢慢轉身往回走。他住的地方不遠,是個小院子,院子裏種著幾味常用的草藥,是他閑來無事打理的。
    日子還得繼續過。
    他守著這京城,守著這南陵,就當是……替楊明汐,替嚴道之,看看這他們拚了命換來的太平吧。
    隻是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看見他那個苦命的徒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