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研究院，實驗室裏的燈在淩晨三點依然亮著。
    蘇寧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將最後一組數據記錄在冊。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又到這個點了。
    “蘇研究員還不回去？”一個低沉的嗓音從實驗室門口傳來。
    蘇寧抬頭，便看見白雲書站在門口，手裏拿著兩份檔案。
    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白大褂，裏麵是深藍色的毛衣，這人總是這樣神出鬼沒，仿佛永遠不需要休息。
    “白組長，”蘇寧微微點頭，“還有一組數據需要複核。”
    白雲書走進實驗室，將其中一份檔案放在她的工作台上。“你上周提交的晶體結構分析報告，有幾個地方需要補充。”
    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
    但蘇寧心裏卻是一緊。那份報告她反複核對了三遍，自信沒有任何疏漏。
    “哪裏有問題？”她盡量保持聲音平穩。
    白雲書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她的實驗台前，俯身觀察那台X射線衍射儀，片刻抬手操作起來，動作熟練而精準。
    “儀器校準有0.1度的偏差，”他說，“不影響常規測量，但對你的晶體樣品來說，這個誤差會被放大七倍。”
    蘇寧愣住了。她確實在三天前重新校準過儀器，當時感覺旋鈕有些鬆動，但反複檢查後認為沒有問題。他是怎麽一眼就看出來的？
    “您怎麽……”
    “你報告第三頁右下角的那組數據，”白雲書打斷她，“與理論值有千分之一的偏差。之前我以為是計算誤差，但現在看來是儀器問題。”
    蘇寧連忙翻開報告，找到他說的那組數據。確實，那裏有一個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差異，她原本以為是測量精度限製導致的。
    “千分之一的偏差，您都注意到了？”
    “科學就是在於細節，”白雲書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在報告上做了個標記，“明天重新校準儀器後再測一次。所裏要求下個月完成全部樣品的結構解析，時間不多了。”
    蘇寧愣愣看著他那支鋼筆。那是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鋼筆，黑色的筆身上有幾處磨損的痕跡，在這人人都用圓珠筆的年代顯得有些突兀。
    回過神來，她連忙回複“我會盡快完成。”
    白雲書點點頭，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工作台上，那裏放著一本翻舊了的《晶體化學》。
    “這本書現在已經買不到了。”他輕聲說。
    “是我師父給我的，”蘇寧有些驚訝，“您也看過？”
    “1962年版，科學出版社，印量隻有一千冊。”白雲書的指尖輕輕劃過書脊，“第143頁有個印刷錯誤，氯化鈉晶體結構圖中的配位數標錯了。”
    蘇寧不由自主地翻到那一頁，果然如他所說。這個錯誤她是在反複對照其他資料後才發現的，而他竟然能直接指出來。
    不由得有些感慨“您記性真好。”
    “不是記性好，”白雲書終於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那是我參與校對的第一本書。”
    這一刻，蘇寧突然意識到，麵前這個年僅二十八歲就擔任研究所重要研究組組長的男人，或許並非僅僅因為家世背景而獲得這個位置。
    她雖然剛來西北研究院不久，但也聽說了一些這位風雲人物的一些私事。
    “我明白了，白組長。我會重新測量所有數據，確保準確。”
    白雲書點點頭，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食堂應該還有夜宵，劉師傅會留幾個包子在蒸鍋裏。”
    說完這句話，他便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蘇寧怔了片刻，然後開始收拾實驗台。當她關掉實驗室的燈，走向食堂時，發現自己竟然在笑。
    蘇寧作為所裏為數不多的女性科研人員，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她一直都知道，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女性要想在科學領域獲得認可，必須付出雙倍的努力。
    她能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而白雲書，這位年僅二十八就被破格提拔為1號實驗室負責人的傳奇人物，更是以嚴苛著稱。
    據說他能在三五分鍾內找出報告中的任何錯誤，能記住五年前某個周二下午的實驗數據，能在聽到儀器運轉聲音的瞬間判斷出故障所在。
    蘇寧原本以為這些隻是誇張的傳言，直到她三個月前調入這個重點項目組，成為白雲書的下屬。
    一次次的相處，讓她明白，對方是真的很厲害，就像一個全能的學神一般……
    一周後，所裏召開項目進度會議。
    會議室裏煙霧繚繞，幾位老研究員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蘇寧坐在角落，悄悄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她不喜歡煙味，但在這個幾乎全是男性的環境中，這種不適隻能默默忍受。
    白雲書坐在主位，麵前攤開著厚厚的項目文件。當第二位研究員開始點燃香煙時，他輕輕敲了敲桌子。
    “老王，窗戶那邊開一點，通通風。”
    那位被稱作老王的研究員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按滅了剛點燃的香煙。
    蘇寧注意到白雲書說話時並沒有看她，但他精準地指出了她所在的位置。
    會議持續了三個小時，討論了各種技術難題和進度安排。
    蘇寧負責的部分是晶體結構解析，這是整個項目的基礎環節。
    “小蘇”汪教授突然點名，“你的部分能否提前一周完成？材料組等著你的數據開展下一步工作。”
    蘇寧心裏一緊。即使不考慮儀器校準的問題，原定的時間表已經相當緊張，她……沒有把握。
    “汪教授，我——”
    “汪教授，”白雲書打斷了她，“結構解析的進度已經比原計劃快了八天。提前交數據可以，但如果因此產生誤差，材料組後續所有工作都可能要推倒重來。”
    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汪教授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說不能？”
    “晶體結構差之毫厘，材料性能謬以千裏。”白雲書翻開文件夾，“根據蘇同誌上周的報告，她已經解析了三種關鍵結構，比計劃多了一種。我認為不應該再壓縮她的時間。”
    蘇寧驚訝地看著白雲書。他不僅記得她的工作進度，還在眾人麵前為她辯護——盡管他的語氣聽起來完全是從項目角度出發的理性分析。
    “好吧，那就按原計劃進行。”汪教授點點頭，“小蘇，繼續保持這個效率。”
    會議結束後，蘇寧在走廊上追上白雲書。
    “白組長，謝謝您。”
    白雲書腳步不停：“不必謝我，我隻是基於事實做判斷。你的工作效率確實比預期高。”
    “但還是謝謝您注意到這一點。”
    不管是難聞的煙味，還是替她解圍……
    白雲書終於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在這個地方，要麽用實力說話，要麽保持沉默。你選擇了前者，這是你應得的尊重。”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後繼續向前走去。
    這一刻，蘇寧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肯定，比任何讚美都更讓她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