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巴巴魯斯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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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死的霧。
    它像活物般蠕動著湧入六麥的眼眶,將他的視野壓縮到隻剩前方幾步;它鑽進耳道,讓所有聲音都變得模糊而扭曲——即便聽見也辨不清方位;它滲入鼻腔,留下潮濕腐朽的氣息在肺葉裏沉積。
    該死的霧,六麥會永遠憎恨它。
    因為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他也隻剩下霧可以憎恨。
    要他憎恨那個摧毀羅德斯卡爾磨坊,讓所有人像耗子一樣四處逃竄的海瑟姆雷?
    他不敢。
    那可是位真正的霸主,他們棋盤上隨便一顆棋子都比十個像他這樣的底層賤民值錢。
    所以六麥隻能把滿腔怒火發泄在這無處不在的霧氣上,用最惡毒的詛咒在心底反複將它淩遲。
    三天前,他們這支殘破的隊伍渡過泛著屍臭的泥漿河,離開羅德斯卡爾磨坊的地盤,踏入這片被稱作陰風沼澤的危險區域。
    一路上六麥都很緊張。作為隊伍裏的偵察者,六麥始終走在最前方。但他也是個膽小的家夥,每次腳掌陷進泛著油光的泥沼時,他總忍不住想象下一秒就會被潛伏的怪物拖入其中。
    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就像這趟出行,這條路,都不是他們能選擇的。
    所有巴巴魯斯人都像莊稼一樣紮根在故土,除非死神親自揮動鐮刀,否則絕不會背井離鄉。
    六麥還記得磨坊被綠色火焰吞噬的那個夜晚——海瑟姆雷的巫火從龜裂的土層裏噴湧而出,連最潮濕的苔蘚都化作狂歡的火炬。濃煙像裹屍布般籠罩大地時,隻有處於磨坊最外麵的幾個聚居點逃得一劫。
    但他們也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
    獵人萊曼本該擔任偵查的任務。但那個總愛深入沼澤布置陷阱的獨眼男人,此刻正躺在兩公裏外的泥坑裏慢慢腐爛。舊傷發作要了他命時,隊伍甚至沒時間挖個像樣的墳,隻是草草用蘆葦蓋住那張逐漸僵硬的臉。
    隨後,僅僅跟著萊曼進過幾次陰風沼澤的六麥就接過了這副擔子。
    逃亡路上他們已經丟掉了所有能丟掉的東西,失去了大半親友,但沒人敢停下——霸主爪牙的嚎叫始終在霧中若隱若現。
    倘若被抓,直接自殺會幸福一點,因為落入霸主手中,絕對生不如死,而且死後也不得安寧。
    這一點,六麥,還有隊伍裏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這群人是羅德斯卡爾磨坊區最後的幸存者。
    海瑟姆雷的爪牙早已出動。那些被稱作“疫病獵鷹”的腐化造物正在雲層間盤旋,銳利的目光穿透毒霧,搜尋著逃亡者的蹤跡。這些可怖的獵手能從肥胖的肚子裏噴吐出腐蝕性的酸液。隻要數量足夠,酸液也就變成了酸野雨。
    於是,任何未經特殊加固的篷車都會在暴雨中溶解,暴露在外的人則會在痛苦的哀嚎中化作血泥。
    六麥一行人暫時逃過一劫,沒有遭遇這些天空死神。
    但好運氣不會持續太久。海瑟姆雷的地牢深處,那些被剝離了痛覺與疲憊感的亡魂僵屍正在被喚醒。這些行屍走肉將不知疲倦地追逐逃亡者,像牧羊犬驅趕羊群一般,將他們逼向灰山。
    海瑟姆雷有許多強悍的競爭對手都在灰山最低的幾處峰頂建造了堡壘和據點。這些凡人一旦進入其中,就會被當做獵物殺個幹淨。
    六麥並不知道他們的性命已經岌岌可危,但現在的情況已經足以讓他緊張了。
    霧氣突然變得粘稠起來,六麥知道這是接近山地的征兆。自製過濾器裏的藥草早已失效,每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鏽鐵釘。他蹲下身係緊靴帶時,聽見沼澤深處傳來氣泡破裂的聲響。這讓他膀胱發緊,差點尿在褲子裏。
    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撕開霧幕,濃霧倏忽聚攏,繼而散開,讓六麥看到了它。
    那怪物正從瀝青般的泥沼裏緩緩上浮,死白的眼球恰好與六麥驚恐的視線平齊。他們就這樣在能見度不足三米的霧中對視了整整十秒,直到六麥發現對方紋絲不動,他才小心翼翼地呼出了一口氣。
    當他戰戰兢兢繞到怪物背後,看見拖在泥水裏的青灰色腸子時,才徹底確定,這是個死怪物。
    六麥把湧到喉嚨的胃液咽回去,警惕地環視四周。
    沒有人類殘骸意味著——殺死這隻怪物的是另一個更可怕的怪物。
    迷霧中始終充斥著窸窸窣窣的聲響——腐殖質在腳下碎裂的脆響、遠處樹梢的搖曳、某種黏稠液體滴落的回音。這些本該是六麥聽慣的霧中低語,此刻卻讓他神經緊繃。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瘋狂回蕩:必須離開,立刻離開。
    六麥猛地轉身,濺起的泥漿沾濕了褲腿。他拋下那具半埋在沼澤中的怪物屍體,像受驚的水蛇般竄向另一個方向。霧氣在他麵前分開又合攏,仿佛某種活物的呼吸。
    沒走出百米,他的靴尖突然撞上了什麽堅硬的東西。六麥踉蹌著向前撲去,手掌陷入冰冷的淤泥中。
    他掙紮著翻了個身,這才看清絆倒自己的是另一具怪物屍體——沒有頭顱的軀幹以滑稽的姿勢跪伏著,腐爛的臀部可笑地撅向霧蒙蒙的天空,像是正在向某個無形的存在頂禮膜拜。
    六麥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想要盡可能遠離屍體,可當他轉身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血液瞬間凝固——
    更多的屍體。
    十幾具,或許幾十具。因為被切割得太散,六麥沒辦法清點出它們具體的數量。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闖入了某個戰場——兩派霸主勢力交鋒的死亡地帶。這個念頭讓他胃部絞痛,比沼澤裏最毒的瘴氣還要令人窒息。
    他開始奔跑。
    完全拋棄了獵人萊曼教導的所有技巧。不再用腳尖試探鬆軟的泥地,不再通過氣味辨別危險,甚至不再聆聽那些可能預示致命威脅的聲響。
    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錘擊,耳邊隻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他的身體已經不受控製,雙腿機械地交替邁進,就像那些被霸主操控的行屍走肉。
    他不該如此莽撞,但恐懼有時候就是這樣無法控製。
    當黑影從側麵襲來時,六麥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他隻覺得右肩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人隨之天旋地轉。
    腐臭的泥漿拍在他臉上,呼吸器在撞擊中歪斜,沼澤特有的腐爛氣味頓時灌滿鼻腔。
    六麥本能地抽出匕首反手向後刺去,卻聽見一聲脆響——陪伴他五年,被他磨得無比鋒利的匕首在對方胸甲上斷成兩截。
    他還沒來得及為武器心痛,一隻覆甲的大手就捏住他的後頸,像拎幼崽般將他提了起來。
    那隻手是如此之大,幾乎能把他的脖子完全圈住,冰冷的食指和中指壓著他的氣管。
    我要死了。
    這個念頭異常清晰地浮現在六麥逐漸模糊的意識裏。他咒罵自己粗心大意,咒罵這些屍體還有這片霧。他瘋狂踢蹬雙腿,反手試圖抓撓那隻覆蓋著堅硬裝甲的手臂,卻絕望地發現自己的掙紮隻是徒勞。
    就在窒息感即將奪走意識的刹那,喉間的壓力突然消失。
    “我就說,這是個活人!喂,小子,為什麽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們?”沉悶的聲音透過某種呼吸麵罩傳來。
    “嗯嗯嗯咳咳……”
    那隻手完全鬆開了他。
    六麥像離水的魚般張大嘴,貪婪地吞咽帶著腐臭味的空氣。他看見霧氣中浮現出三個高大的輪廓——全副武裝到連眼睛都藏在金屬麵甲後麵。
    老天,他從未見過這麽堅固的盔甲!
    “快點交代,小子。”最先開口同時也是抓到他的人用帶著電子雜音的聲音說道,“我們沒工夫跟你浪費時間。”
    六麥顧不得回答,他為差點被掐死而恐懼,又為還活著傻開心。於是他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笑聲就像烏鴉叫一樣難聽。
    “這小子嚇傻了?”
    “沒、沒有!”他使勁搖頭,汗水混著霧氣從額角滑落,“你們是誰?!”
    “這話該我們問你。”其中一個人說,伴隨著金屬靴碾碎某種東西的沉悶聲音。
    六麥的視線不受控製地下移——一隻蒼白之王的頭顱正在說話者的金屬靴下爆裂。
    他認得這種巨大、蒼白而又可怖的怪物。去年收獲季,正是這樣一頭怪物撞塌了聚居點的外牆,所有能戰鬥的人都忍著恐懼和蒼白之王搏鬥,他們也確實殺死了那頭怪物,但聚居點的勞動力也一下子少了四分之一。
    六麥的的胃袋抽搐起來。他死死咬住牙關,生怕自己會當場嘔吐——這些高大的戰士或許會把這視為冒犯。
    “我沒有跟著你們,我、我們是在逃跑……有霸主的怪物追、追在我們後麵!”
    “你的人在哪?”
    六麥聽出了話語中的某些不同,他猛地扭頭,顫抖的手指指向來時的方向。
    “不到一公裏外……一共39人……請、請救救我們!”
    最後的尊嚴隨著話語一同潰散。他重重跪下,額頭抵著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