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天花顯功

字數:5764   加入書籤

A+A-


    持續三日的追逐,榨幹了嚴汜大軍最後一絲體力。
    泥濘的道路,緊繃的神經,始終無法真正咬住“潰逃”的趙天嘯所部,讓嚴汜麾下的驕兵悍將們變得焦躁不安,疲憊不堪。
    每一次眼看著即將追上,對方卻總能像滑溜的泥鰍般驟然加速,甩開一大截,隻留下滿地狼藉和被戲耍的怒火。
    終於,前方奔逃的黑潮停了下來,在一處相對開闊,卻兩麵被連綿起伏、植被茂密的山巒夾峙的山穀地帶。
    嚴汜看到趙天嘯的人馬散亂地或坐或臥,大口喘著氣,心中久積的鬱氣一掃而空,勝利的狂喜湧上心頭。
    “籲——!”嚴汜勒住同樣疲憊的戰馬,振臂高呼,聲音帶著得意與宣泄:“趙天嘯!怎麽不跑了?跑不動了?你們這群耗子精似的敗兵,終於泄氣了?哈哈哈!天助我也!立刻棄械投降,本將軍上奏陛下,或可饒你等不死,既往不咎!”
    山穀中央,趙天嘯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嘲諷笑容:“嚴老匹夫,你在那兒自說自話,自我感動什麽呢?誰說我們跑不動了?”
    “嗯?”嚴汜得意的笑容僵住。
    “要不是想溜著你們這群蠢驢練練腿腳,就憑你們那點能耐,追得上我們?”趙天嘯嗤笑一聲,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神掃過兩側的山巒,“追了我們三天,累得跟死狗似的,就沒覺出哪裏不對勁?”
    “不對勁?”嚴汜心頭猛地一跳,一絲寒意沿著脊椎攀爬。
    他猛地抬首,鷹隼般的目光急速掃視兩翼高坡。剛才還寂靜無聲、隻有鳥雀盤旋的山林,在趙天嘯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層層疊疊的樹影搖曳間,折射出金屬的冰冷光芒,密密麻麻的身影驟然顯現!
    無數的周朔軍士兵,如雨後春筍般從藏身的坡頂、岩石後、灌木叢中挺立而出,強弓硬弩已然滿弦,冰冷刺骨的殺氣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籠罩了整個山穀!
    “有埋伏……全軍防禦!準備迎敵!!!”嚴汜臉色煞白,失聲厲吼。
    他明白了,這根本不是潰逃的終結,而是死亡的陷阱!他太過執著於眼前的“潰兵”,竟忽視了這完美的設伏地形和追兵疲累的狀態。
    十五萬大軍頓時陷入混亂,疲憊的士兵們在驚恐中將官們的嗬斥下倉促結陣,盾牌倉促豎起,矛尖斜指向上,卻掩蓋不住陣型中的恐慌。
    “聰明!沒下令逃跑,算你還有點本事,但不多!”趙天嘯撫掌大笑,他的聲音在山穀間回蕩,“可惜,晚了!”
    這時,一個沉穩儒雅卻字字千鈞的聲音從左側最高處傳來:“嚴將軍,別來無恙。在下崔琰,奉吾等主公之命,在此等候將軍多時了。”
    隻見崔琰一襲青色文士長衫,立於山崗顯眼處,風吹衣袂,神情恬淡,仿佛在欣賞一幅水墨山水,與下方劍拔弩張的戰場形成鮮明對比。
    正是這份從容,更讓嚴汜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對方早已勝券在握!
    “崔琰?!”嚴汜目眥欲裂,強壓下恐慌厲聲道:“好你個崔子珪!果然狡詐!但就憑你伏於此處的人馬,想吃掉我十五萬大軍?癡人說夢!有膽就放馬過來,看看鹿死誰手!”
    他迅速估算,對方兵力雖占了地利,且伏擊占優,但要圍殲他這十五萬大軍,仍顯單薄,並非全無搏命一拚的機會。拚死一搏,或許能殺出一條血路!
    崔琰輕輕搖頭,臉上的雲淡風輕漸漸被一絲憐憫取代:“嚴將軍,何苦做困獸之鬥?縱使不攻,你的大軍也已時日無多,敗亡隻是旦夕之間。何苦累及這十餘萬將士無辜送命?”
    “崔琰!休得危言聳聽,亂我軍心!”嚴汜暴怒,但心底那絲寒意卻越來越濃。
    “危言聳聽?”崔琰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不再看嚴汜,目光掃向下方的秦軍陣列,朗聲道:“嚴將軍,你何不……好好看看你的士兵?”
    嚴汜一愣,下意識地隨著他的目光望去。
    起初,隻是零星的異常。一個靠在盾牌上的士兵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隨即腿一軟癱倒在地。
    接著,另一個方向,一名舉著長矛的士兵身體開始不自主地抽動,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卻嘴唇發白,哆嗦著說不出話,隨即蜷縮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像是可怕的瘟疫信號被點燃,短短片刻,咳嗽聲、虛弱的嘔吐聲、痛苦的呻吟聲、以及驚恐的“他怎麽了”的喊叫聲,迅速在龐大的秦軍陣列中此起彼伏地蔓延開來!
    倒下的士兵越來越多,人人麵現痛楚,高燒的紅暈與被病痛折磨的蒼白交織在臉上,伴隨著抑製不住的寒戰和抽搐。
    恐慌,像無形的瘟疫本身一樣,以比疾病更快的速度席卷全軍!
    “軍醫!怎麽回事?!這…這是什麽?!”嚴汜心膽俱裂,他終於明白崔琰那憐憫眼神的含義。這絕非簡單的勞累或傷寒!
    “是…將軍!像是…像是…”一個被緊急召來的軍醫臉色慘白如紙,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高熱、寒戰、嘔逆、身發紅疹…這…莫不是…天花?!”
    最後兩個字,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喊出來,帶著無盡的恐懼。仿佛一聲平地驚雷,在每一個聽到的秦軍士兵耳邊炸響!
    ‘天花’——這個在醫療極其落後的時代等同於絕望和死神的詞匯,瞬間摧毀了所有士氣,連嚴汜身邊的親衛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崔!琰!”嚴汜雙目赤紅,如同一頭受傷的野獸,死死盯著山頂那個青衫身影,聲音充滿了被玩弄和被詛咒的滔天恨意:“是你!是你們!你們竟敢用這種喪盡天良的手段!散播天花!你們就不怕遭天譴嗎?!!”
    崔琰麵色一沉,語氣轉冷:“嚴將軍!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這‘天譴’,你們秦朝,或者說你們背後的陳朝鷂鷹,不是自己種下的惡果嗎?鷂鷹難道沒告訴爾等,吾等皆感染了天花嗎?爾等難道不知道天花的恐怖嗎?你們知道,但還是出兵了……”
    他的話如同重錘砸在嚴汜心頭。嚴汜瞳孔驟縮,難道……
    “這瘟疫源頭,正是來自於數日前被你們所‘繳獲’的物資!”崔琰的聲音清晰傳遍山穀,帶著控訴與事實的力量,“我軍中不幸感染天花的兵卒衣物,被陳朝鷂鷹故意混入供應給我軍的軍需之中,意圖借此毒計消滅吾等!吾軍發現後,緊急回收處理,正欲集中焚毀以絕後患!可笑爾等驕兵悍將,視此為趙將軍倉皇敗退棄下的‘戰利’,如獲至寶,急不可耐便穿了去!此等肮髒伎倆,豈是我們主公所為?吾等亦為受害者!”
    崔琰深吸一口氣,聲音轉為洪亮,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幸得天佑!吾等主公仁德齊天,更兼學究天人,已於日前參透了克製這天花疫病的良方良藥!”
    此言一出,山穀中瀕臨絕望的秦軍士兵,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火光。
    無數雙惶恐而痛苦的眼睛,瞬間燃起了求生的渴望,不由自主地抬起來望向山頂的崔琰。
    崔琰將山穀中情緒的變化盡收眼底,繼續宣告,既有威脅,更有活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主公亦念及爾等將士多屬聽命行事,實為無辜。故命我在此宣告:若爾等立刻放下兵刃,雙手抱頭投降,我軍可視為主動投誠,不再追咎!並即刻安排精通此症的醫官營,優先救治所有染病士卒!以我周朔百姓子弟軍名義擔保!此乃爾等唯一生路!”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寒冬的冰棱:“若寧頑不靈,執意抵抗——休怪我等替天行道!刀兵之外,這山間各隘口,早已遍布我軍精銳,強弓勁弩與引火之物盡備,阻斷爾等一切退路!爾等身染惡疾,病弱無力,前有堅陣,後有絕壁,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有…死路一條! 是為戰疫而死,身死名裂,還是棄暗投明,保住性命,爾等自行抉擇!”
    話音落下,山穀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愈發清晰的咳嗽聲、呻吟聲,以及兵器碰撞時士兵虛弱無力的顫抖聲。
    恐懼不再是武器,疾病才是真實的枷鎖。死亡的鐵鏽味混合著絕望的惡寒,壓得秦軍將士喘不過氣。
    嚴汜嘴唇哆嗦著,環顧四周。陣型早已淩亂不堪,無數士兵因高燒和驚恐癱軟在地,還能勉強站立的也臉色發白,眼神渙散。
    看著崔琰身後山崗上周朔軍整齊的陣型,看著他們手中閃著寒芒的箭頭對準了自己的部屬,再看自己軍中如瘟疫也確實是瘟疫)般迅速蔓延的絕望和倒下的人影……他知道,士氣已崩,戰力盡失。
    十五萬大軍,尚未接刃,已為天花之鎖束縛。強行突圍?
    不過是帶領一群絕望的病患,衝向裝備精良、以逸待勞的強敵,成為活靶子罷了。
    更何況,崔琰口中的“退路已斷”,他毫不懷疑。
    “哐啷!”一聲清脆的金屬墜地聲響起。
    一個離嚴汜不遠、已經劇烈咳嗽吐血的低級軍官,用盡最後力氣甩掉了手中的佩刀,雙手死死抱住頭蜷縮在地,發出含糊不清的哭號:“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這聲音如同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緊接著,“哐啷!”“哐啷!”“哐啷……”無數兵刃墜地的聲音密集響起,匯成一片絕望樂章的前奏。
    士兵們如同被抽走了骨頭,紛紛棄械,虛弱地蹲下或直接癱軟在地,抱住頭顱,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忠誠和軍令。
    嚴汜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最後看了一眼山頂上崔琰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又掃過身邊親衛同樣絕望和祈求的眼神。
    無路可退了。他慘然一笑,從未感覺到如此無力。
    身為統帥,他不僅戰敗,甚至無法為部下拚得一個體麵的結局。
    良久,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沙啞、疲憊、徹底認命的聲音:
    “傳令……全軍……棄械……投降。”
    聲音不大,卻如同喪鍾敲響。他緩緩地,顫抖著,解下了自己腰間的佩劍。
    當那柄象征著他身份和榮耀的將軍佩劍“鐺”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上時,宣告著這支十五萬秦朝“追兵”的徹底終結。
    山頂上,崔琰望著下方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屈服的秦軍,看著其中倒下的無數病人,心中並無多少喜悅,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此計雖勝,實在凶險。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臨行前主公周朔在沙盤前從容點劃的情景:“子珪,此行關鍵有三:示敵以弱,誘其深入;病源歸位,待時而發;地利天時,逼其就範……拿下飛流渡後,嚴汜部降卒可令其助守,取其精壯修繕工事,為我軍東進攻打長水秦淮水寨、建立橋頭堡爭取時間。瘟疫之下,其殘餘水軍必然恐慌混亂,正是千載良機……”
    “主公…”崔琰在心中無聲歎服,“您真乃神人也,算無遺策,決勝千裏。”他的目光越過投降的秦軍洪流,遙遙投向東方——那裏是飛流渡的方向,再往東,便是秦朝控製長水的命脈,長水秦淮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