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救命錢上的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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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事妻子胃癌去世才三個月,他就張燈結彩迎娶新歡。
    婚禮上他笑得合不攏嘴,兩個孩子卻穿著孝服衝進來撲在前外婆懷裏。
    我扶起哭到癱軟的老人家,聽見她懷裏五歲男孩的夢話:“爸爸夜裏數媽媽的金條...”
    次日我借口送水果去出租屋,發現周阿姨正用牙咬開婚紗照的背板。
    照片夾層裏掉出的診斷書,確診欄赫然寫著李浩然的名字。
    “阿姨,這是...”我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新郎官的腳步聲。
    紅綢子瀑布一樣從酒店穹頂流瀉下來,刺目的金色“囍”字貼滿了每一根羅馬柱,空氣裏飄著嗆人的百合香水和廉價香檳混合的味道,甜膩得讓人喉嚨發緊。震耳欲聾的喜慶音樂像無數隻小手,攥緊了我的心髒一下下擂鼓。我捏著手裏那個薄得硌人的紅包,指尖發涼。新郎李浩然就站在幾步開外,簇新的黑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正端著酒杯和人高聲談笑。
    三個月。僅僅三個月前,也是在酒店,也是這麽多人,空氣裏卻是消毒水和眼淚混雜的澀味。李浩然那時同樣穿著西裝,可肩膀塌著,紅腫著眼睛,對著靈堂裏那張溫婉年輕女人的遺像,泣不成聲。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絕望得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而現在……
    “哎呀,李經理,恭喜恭喜!新娘子真漂亮!”旁邊銷售部小王的大嗓門幾乎蓋過了音樂。
    李浩然臉上的笑容堆疊得更深了,連眼紋都擠了出來,他響亮地和對方碰杯:“同喜同喜!全靠大家捧場!緣分來了嘛,擋都擋不住!以後還要兄弟們多多關照!”那聲音洪亮、飽滿,透著一股意氣風發,仿佛過去的陰霾從未存在過。他仰頭灌下杯中酒,喉結滾動,姿態暢快淋漓。
    我的胃一陣抽搐,下意識地別開臉,目光卻猛地撞進一片紮眼的、突兀的白。
    宴會廳那厚重描金的大門不知何時被無聲地推開了一道縫。門口的光影裏,站著一個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是周阿姨,李浩然前妻小雅的母親。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式藏藍罩衫,與這滿廳的姹紫嫣紅格格不入。此刻,她像是被釘在了那裏,渾濁的眼珠死死地瞪著台上那對穿著大紅喜服的新人,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整個人都在簌簌發抖。
    更刺眼的是她緊緊摟在懷裏的那兩個小人兒——樂樂和悅悅,李浩然和小雅的雙胞胎孩子。他們身上穿的,竟然是簇新的、孝服般的純白色棉麻小褂!那刺目的白,如同兩塊冰冷的、不合時宜的雪,狠狠砸在這片喧騰的紅海裏。
    周阿姨佝僂的脊背猛地繃直,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一股無聲的、撕裂般的悲鳴似乎在她胸腔裏炸開。她踉蹌著,不是走向前,而是被那股巨大的悲傷推搡著,向前撲倒。她摟著兩個孩子,“咚”的一聲重重跪坐在冰涼滑膩的大理石地麵上。
    “我的小雅啊——!”那聲音淒厲得不像人聲,像是瀕死絕望的獸嚎,硬生生劈開了震耳欲聾的喜樂。兩個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外婆的慟哭嚇懵了,隨即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外婆!外婆!”小小的身體緊貼著老人瑟瑟發抖。
    樂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笑聲、碰杯聲、喧嘩聲,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掐斷。數百道目光如同探照燈,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孤零零的三個人身上。空氣凝固了,隻剩下老人和孩子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如同鈍刀子反複切割著緊繃的寂靜。時間仿佛停滯,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
    我離得最近,幾乎是本能地衝了過去。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麵上,差點滑倒。那股濃烈的百合香水味混合著孩子身上的奶香和她眼淚的鹹澀,撲麵而來,嗆得我也幾乎落下淚來。我蹲下身,伸手去扶周阿姨瘦骨嶙峋的胳膊,隔著極薄的布料,觸手一片冰冷的潮濕和劇烈的顫抖。
    “周阿姨,您別這樣……地上涼,我們先起來……”我的聲音幹澀緊繃,幾乎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麽。
    她抬起臉。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此刻蒼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縱橫交錯的淚痕衝刷著深刻的皺紋,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眼神空茫得像兩口枯井,越過我的肩膀,死死地釘在台上那個穿著大紅喜服、同樣僵立住的身影上。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嗡的一聲議論開了。
    “嘖,這老太婆,存心砸場子吧?”
    “孩子穿白的來參加親爹婚禮?晦氣啊!”
    “就是可憐了兩個娃……”
    “李總這……”
    “過去看看啊?嘖,真夠亂的……”
    各種聲音,壓低的,詫異的,不滿的,同情的,嗡嗡地圍攏過來,像無數細小的針紮在背上。我感覺到周阿姨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徒勞地想抱緊懷裏的孩子,手臂卻虛弱得抬不起來。
    就在這時,縮在她懷裏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樂樂,小腦袋一歪,枕在周阿姨沾滿淚水的肩頭,似乎是哭累了,也可能是被這巨大的驚嚇和悲傷抽幹了力氣,小小的身子偶爾抽搐一下,竟在震耳欲聾的議論和這冰冷的地板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浸透,粘在蒼白的臉頰上。一片混亂的哭泣和嗡嗡聲中,他忽然含混不清地、帶著濃重睡意地嘟囔了一句:
    “爸爸夜裏……數媽媽的金條……亮亮的,好多……”
    那稚嫩的、夢囈般的囈語,像一道裹著冰碴的閃電,猝不及防地劈進我的耳朵裏。數金條?夜裏?媽媽的金條?我扶著周阿姨的手臂猛地一僵,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手臂上汗毛倒豎。我下意識地、幾乎是屏著呼吸看向周阿姨那張枯槁絕望的臉。就在樂樂那句夢話出口的刹那,她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近乎瘋狂的火星,猛烈地爆裂開來,隨即又被洶湧的淚水狠狠澆滅,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悲愴與……恨意?那複雜的情緒快得如同錯覺,下一秒又被巨大的痛苦徹底淹沒。
    “媽!”一聲飽含驚怒的吼聲炸開。
    李浩然終於從石化狀態驚醒,鐵青著臉推開擋路的人,大步流星地衝了過來。他身後跟著同樣臉色難看的父母和一個穿著紅色旗袍、妝容精致卻難掩尷尬的新娘。他一把攥住周阿姨那條瘦得皮包骨頭的胳膊,力氣大得指關節都泛了白,不由分說地要把她從地上拽起來,聲音壓得極低,卻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磨出來的:“你這是幹什麽!存心讓我下不來台是不是?孩子們不懂事,你也跟著胡鬧?非要在我大喜的日子鬧得這麽難看?!”
    他的眼神凶狠,像要吃人,全然不見了剛才台上的春風得意,隻剩下被當眾撕破臉皮的惱羞成怒。那眼神掃過我時,帶著冰冷的警告,凍得我心頭一縮。周阿姨像個破敗的木偶被他粗暴地拖拽,瘦小的身體搖晃著,幾乎要散架。
    “放開外婆!”一直蜷縮著哭泣的悅悅突然像隻被激怒的小獸,尖叫著撲上去,用小小的拳頭和牙齒去捶打撕咬李浩然的手腕。
    “悅悅!”我心提到嗓子眼,怕他傷著孩子,也怕李浩然失控。
    場麵瞬間混亂失控。
    “夠了!”一聲蒼老威嚴的怒喝鎮住了混亂。
    李浩然的父親,那個頭發花白、一直繃著臉的老爺子,大步上前,一把將李浩然拉開,力道之大讓李浩然都趔趄了一下。老爺子看也沒看狼狽的兒子,布滿老年斑的手微微有些抖,卻異常強硬地扶住了幾乎癱軟的周阿姨另一邊胳膊,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混賬!親家母,孩子們不懂事,讓你受委屈了。咱們回家。先回家!”他的目光掃過那兩個穿著刺眼白孝服的孩子,嘴唇哆嗦了一下,終是什麽也沒說,隻是那眼神裏,除了歉意,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
    李浩然被他父親的氣勢懾住,僵在原地,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胸口劇烈起伏。新娘子臉色煞白,緊緊咬著塗得鮮紅的嘴唇,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那身大紅的旗袍在這片狼藉中顯得格外諷刺。
    兩個酒店的工作人員終於反應過來,在老爺子的示意下,幫忙攙扶起幾乎虛脫的周阿姨和仍在抽噎的孩子。人群自覺地讓開一條路,所有的目光都追隨著那三個被白色孝服包裹的、小小的、悲傷的影子,以及那個被強行架走的、悲慟欲絕的老人。喧鬧喜慶的音樂不知何時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響起,卻再也掩蓋不住底下洶湧的暗流和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
    路過李浩然身邊時,周阿姨艱難地抬起頭,那雙枯槁的眼睛像是淬了毒,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她沒有說話,但那眼神裏的恨意和絕望,濃得化不開,讓李浩然不由自主地避開了視線,牙關緊咬。
    我看著他們被攙扶著消失在宴會廳外那片虛假的光鮮裏,掌心冰涼一片,全是冷汗。樂樂那句夢囈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上我的心髒,嘶嘶地吐著信子。金條?夜裏?媽媽的金條?她臨終前都插著管子,哪來的金條?李浩然在她去世後那幾個月,除了悲痛欲絕,還幹了些什麽?
    第二天是周六。那些鮮豔的囍字碎片和喧嘩的餘音,依舊頑固地沾粘在眼皮底下,揮之不去。樂樂那句夢囈,還有周阿姨最後那個淬毒般的眼神,在心裏反複灼燒。我坐立不安。
    下午三點,我拎著一大袋沉甸甸的蘋果、香蕉和一提超市買的高鈣牛奶,站在了老城區一條狹窄得幾乎難以錯開自行車的巷子口。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樓下餐館油膩的油煙氣息。周阿姨租住的那棟灰撲撲的舊樓,牆上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像是某種暗沉的喘息。樓道昏暗,聲控燈時好時壞,光禿禿的水泥台階被磨得油亮。
    我抬手敲了敲那扇油漆斑駁、露出木頭本色的舊門,門板上還隱約殘留著過年時貼的褪色倒福的痕跡。
    “誰呀?”門內傳來周阿姨沙啞疲憊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阿姨,是我,田翠。昨天……您還好嗎?我給您和孩子們帶了點水果牛奶。”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自然。
    門鎖哢噠一聲輕響,開了一條縫。周阿姨那張憔悴浮腫的臉出現在門縫裏。她套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毛衣,眼神黯淡無光,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生氣。看到是我,她似乎極力想擠出一個感激的笑,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她側身讓我進去:“田翠啊……快進來,難為你有心了……昨天真是……丟人現眼了……”她的聲音枯澀低沉,帶著濃重的哽咽感。
    屋子極小,光線昏暗。老式的綠漆牆裙斑駁脫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灰白的牆體。一張陳舊的折疊飯桌靠在牆邊,幾把塑料凳子散放著。客廳角落的地上鋪著兩張小小的舊棉絮墊子,樂樂和悅悅並排躺在上麵,身上蓋著一條洗得泛白、印著卡通小熊的薄毯子。悅悅睡得還算安穩,小臉紅撲撲的。樂樂卻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緊鎖,小身子不時抽搐一下,嘴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似乎還在夢中掙紮。那薄毯之下小小的身體,蜷縮著,透出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
    “剛睡著沒多久,”周阿姨的聲音啞得厲害,指了指孩子們,“昨天嚇壞了……樂樂昨晚一直做噩夢,哭醒好幾次,喊著媽媽……說媽媽疼……”
    我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喉嚨發緊。目光掃過這間狹窄、破敗卻收拾得異常幹淨的蝸居,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憤怒堵在胸口。李浩然婚禮上的奢華喧囂與這裏的清貧艱難,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諷刺對比。那刺目的紅綢金囍,仿佛帶著灼熱的嘲諷,一遍遍灼燒著我的視網膜。
    “阿姨,”我放下東西,聲音有些發哽,“您別這麽說……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您。您得保重身體,孩子們全靠您了……”
    周阿姨默默地點點頭,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破舊的沙發扶手上摩挲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牆角。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視線投向牆角一個不起眼的、用看不出顏色的舊布蓋著的長方形物體。那東西大約一米長,像個薄薄的箱子。
    她的眼神驟然變得極其怪異。那裏麵翻滾的情緒太過複雜,絕望?掙紮?一種近乎偏執的瘋狂?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沒等我反應過來,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病態的急促,腳步虛浮卻又透著一種詭異的堅定,搖搖晃晃地撲向那個角落。
    她一把掀開那塊舊布。
    布下麵,赫然是昨天婚禮上那張巨大的、裝在沉重木質相框裏的婚紗照!玻璃反射著窗外昏暗的光,照片上新郎新娘笑容滿麵,鮮紅的禮服刺得人眼睛生疼。李浩然的手親昵地摟著新娘的腰,兩人甜蜜地對視著。這象征著幸福新生活的畫麵,此刻躺在這破敗的角落裏,像是一個巨大而刺耳的嘲諷。
    周阿姨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汙穢的東西,枯瘦的身體猛烈地顫抖起來。她低吼一聲,那聲音不像人,更像受傷絕望的野獸。她猛地彎下腰,像一頭撲食的餓狼,雙手死死抓住那個沉重的相框邊緣,用盡全身僅剩的力氣將它翻轉過來!沉重的木框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她俯下身,滿頭花白的頭發淩亂地垂下。緊接著的景象讓我頭皮瞬間炸開!
    她竟然張開嘴,用僅剩的幾顆牙齒,狠狠地去啃咬、撕扯那婚紗照相框背麵的硬紙板!那動作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偏執!堅硬的紙板邊緣劃破了她的嘴唇和牙齦,殷紅的血絲立刻滲了出來,混著唾液,染紅了灰白色的紙板碎屑。可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隻有牙齒撕扯紙板和粗重喘息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裏回蕩。
    “阿姨!您幹什麽!快停下!”我失聲驚叫,衝過去試圖阻止她這自殘般的瘋狂舉動。樂樂似乎被這異常的動靜驚擾,在睡夢中不安地哼唧了一下。
    周阿姨對我的呼喊充耳不聞。她的牙齒和蠻力終於撕開了一條裂縫!布滿幹枯皺紋和老繭的手指,帶著一股毀天滅地的恨意,狠狠地摳了進去!然後猛地向外一扯!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
    一大塊布滿膠水痕跡的硬紙板背板被她徹底撕爛、扯了下來!
    幾縷沾著血跡的紙板碎屑飄落在地。
    緊接著,“啪嗒”一聲輕響。
    一張折疊起來、有些發黃的紙片,從被撕裂的相框夾層裏,掉了出來,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房間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周阿姨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還有我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的聲音。樂樂在睡夢中又輕輕哼了一聲,翻了個身。窗外巷子裏傳來小販模糊的叫賣。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飄落的紙片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那紙張的質感,那微微發黃的色澤……一種可怕的熟悉感攫住了我。
    周阿姨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牆壁才勉強站穩。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的紙片,胸膛劇烈起伏,嘴唇上滲出的血珠滴落在破毛衣的前襟上,洇開一小團刺目的暗紅。她沒有去撿,隻是死死地盯著,那眼神裏有種混合著巨大痛苦和某種……近乎解脫的確認?仿佛她撕開這相框,就是為了逼出裏麵藏著的魔鬼。
    我僵硬地、幾乎是屏住呼吸,挪動腳步,彎腰,手指冰涼微顫地拾起了那張紙。紙張邊緣有些卷曲,帶著被折疊太久的痕跡。我緩緩地,一層一層地,將它展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頂端正中那個冰冷而權威的醫院名稱和紅十字徽標。視線向下移動,落在報告單的主體表格上。
    姓名:李浩然。
    性別:男。
    年齡:35歲。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目光像是被磁石死死吸住,帶著一種近乎恐怖的預感,急速地向下搜尋,掠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醫學術語和檢驗數值箭頭,最終,定格在報告單最下方,那個用黑色加粗字體打印的、冰冷異常的診斷結論欄上:
    診斷結果:胃印戒細胞癌 iv期晚期)
    那幾個字,像淬毒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視網膜!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頭皮發麻,手指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那張輕飄飄的紙片仿佛重逾千斤,幾乎要從我僵直的手中滑落。
    胃癌晚期?!李浩然?!
    時間似乎在那一刻徹底凍結了。血液衝上頭頂,發出巨大的轟鳴,幾乎要將我的耳膜撕裂。我猛地抬頭看向周阿姨,那張枯槁絕望的臉上,此刻交織著一種近乎悲愴的平靜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嘲諷。她嘴唇上凝固的血痕刺目驚心。胃印戒細胞癌……晚期……小雅臨終前那形銷骨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那麽清晰,那麽痛苦!李浩然在小雅病床前握著她的手,哽咽著說“傾家蕩產也要救你”的誓言……婚禮上他意氣風發的笑容……
    我的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擠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節:“阿姨…這…這是……”指尖下的紙張冰冷刺骨,帶著陳舊的油墨和消毒水混雜的詭異氣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神經上。胃印戒細胞癌 iv期——這行冰冷的判決在我眼前瘋狂跳躍、放大,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意識深處。小雅最後那段被病魔吞噬得隻剩一把骨頭的慘狀,她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嘔吐聲,李浩然那時跪在病房外走廊上、額頭抵著冰冷牆壁無聲聳動的肩膀……這些碎片化的記憶瞬間被這張紙點燃,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太陽穴,嗡嗡作響。
    “嗬…”一聲嘶啞、破碎到極致的冷笑從周阿姨喉嚨裏擠出來。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手中的紙,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殘酷的平靜,又纏繞著深不見底的悲愴。“看清楚了嗎,閨女?”她幹裂的嘴唇翕動著,滲出的血珠已經凝結成暗紅色的痂,“這就是他…這就是我那好女婿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磨出來的,帶著金屬刮擦的嘶啞。
    就在這時——
    “叩、叩叩!”
    敲門聲!清晰、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奏感,猝然響起!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緊繃到極致的心髒上!
    我和周阿姨的身體同時劇烈一震!目光在空中驚恐地交匯!空氣瞬間凝固得如同水泥,濃稠得讓人窒息。孩子的囈語、窗外巷子裏遙遠的嘈雜,仿佛被瞬間抽空,整個世界隻剩下那扇油漆斑駁的舊門板,和門外那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腳步聲——皮鞋踏在水泥台階上的聲音,就在門外!穩穩地停住了!
    周阿姨枯槁的臉上瞬間褪盡最後一絲血色,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驟然收縮!那雙剛剛還燃燒著複雜火焰的眼睛裏,此刻隻剩下純粹的、動物般的恐懼。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短促的抽噎,瘦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開門啊媽!”門外,赫然是李浩然的聲音!比平時低沉許多,帶著一種刻意的、壓抑的溫和,但那溫和底下,卻透著一絲掩蓋不住的焦躁和絲絲縷縷的寒氣。“我知道您在!樂樂悅悅還好吧?我帶了點東西來看看孩子!”他說的是“看看孩子”,但那不容拒絕的敲門節奏和他聲音裏那抹冰寒,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門內每一寸緊繃的空氣。他來了!就在這門板之後!那張宣告他死期的診斷書,此刻正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攥在我手裏!
    巨大的恐懼如同洶湧的冰水,瞬間淹沒了我。怎麽辦?藏起來?去哪裏藏?這狹小的屋子幾乎一目了然!扔掉?這張紙是唯一的…唯一的什麽?我不敢往下想!周阿姨驚恐的目光死死鎖住我手中的紙張,那眼神在尖叫:不能讓他看見!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地做出反應。就在李浩然的聲音落下的瞬間,我幾乎是憑借著動物般的求生欲,猛地攥緊了那張幾乎將我神經燙穿的診斷書,用力之大連指關節都發出脆響。同時,我的視線像失控的探照燈,在狹小昏暗的室內瘋狂掃視——孩子還在角落沉睡,那張被撕開背板、露出猙獰內部結構的巨大婚紗照相框像一具沉默的怪物屍體般斜靠在牆角!
    “媽?”李浩然的聲音又響起了,這次少了一絲偽裝的溫和,多了一分清晰的不耐和壓迫。“開門!我有要緊事!孩子們是不是嚇著了?讓我看看!”緊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金屬簧片轉動時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哢噠”聲!
    他要強行進來了!
    “快!”周阿姨喉嚨裏擠出一個短促到極致的嘶鳴,布滿血痕的手指猛地指向牆角那張巨大婚紗照被撕開的、黑洞洞的背板夾層!
    電光火石間!我的身體完全拋棄了思考!在李浩然轉動把手、門鎖即將彈開的千鈞一發——
    我像一頭撲向獵物的豹子,猛地矮身,狠狠地將手裏那張揉皺的診斷書,連同自己因極度恐懼而冰冷顫抖的手掌,一起塞進了婚紗照背板那個剛剛被撕開的、黑洞洞的夾層縫隙裏!粗糙的木刺和斷裂的硬紙板邊緣狠狠刮過我的手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卻渾然不覺。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幾乎要衝破喉嚨!塞進去的瞬間,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紙張在狹窄空間裏摩擦發出的窸窣聲,如同死神的低語!
    幾乎就在我抽出手臂、踉蹌著直起身的同一毫秒——
    “吱呀——!”
    那扇斑駁的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麵猛地拉開了!刺目的光線和一股混雜著昂貴古龍水與某種醫院消毒水殘餘的冰冷氣息,瞬間湧入這間昏暗壓抑的小屋!
    李浩然高大的身影就堵在門口,逆著光,像一尊驟然降臨的、充滿壓迫感的黑色剪影。他身上還穿著昨天婚禮上的那套黑色西裝,隻是領帶不見了,襯衫領口敞開兩顆扣子,顯得有幾分刻意的隨意和掩飾不住的疲憊。但這都不是最刺目的。最刺目的,是他臉上那強行堆砌起的、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溫和”笑容,像一張僵硬冰冷的假麵具,牢牢焊在他臉上。那雙眼睛,雖然竭力想彎出一點弧度,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銳利,帶著一種鷹隼般的審視,瞬間掃過屋內的每一個角落——驚慌失措臉色慘白的周阿姨,角落沉睡的孩子,狼狽站直、心髒狂跳、手背還帶著新鮮刮痕的我,以及……牆角那張背板被撕裂、像被開膛破肚般的巨大婚紗照!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婚紗照那片狼藉的傷口上,停留了足足有一秒!那一秒鍾,仿佛被無限拉長,空氣凍結,連塵埃都凝固了。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衝上太陽穴的轟鳴聲,感覺到後背冷汗瞬間浸透內衣的黏膩冰涼。他看到了?
    周阿姨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短促的抽氣聲。她下意識地挪動腳步,用自己那枯瘦的身體,試圖擋住牆角那張猙獰的相框。
    李浩然臉上的假笑紋絲未動,隻是嘴角的弧度似乎更僵硬了一分。他像是沒看到那相框的慘狀,也沒注意到我和周阿姨的異樣,目光最終落在了角落熟睡的孩子身上,聲音低沉地響起,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溫情”,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媽,田翠也在啊?正好。昨天……唉,昨天亂糟糟的,讓孩子們受驚了。”他邊說邊邁步走了進來,高大的身軀立刻讓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逼仄壓抑。他身上那股混合著古龍水和消毒水的冰冷氣味撲麵而來,幾乎讓我窒息。他手裏拎著一個印著高檔壓壓驚。”他將紙袋隨意地放在那張陳舊的折疊飯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的視線,看似不經意,卻又帶著一種精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再次掃過牆角那張殘破的婚紗照,然後緩緩移到我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波瀾,隻有冰冷的、審視的平靜。“田翠,真是麻煩你了,工作這麽忙還抽空過來看我媽和孩子。”他盯著我,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卻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棱砸過來,“昨天婚禮上,也多虧了你照顧,不然還不知道鬧成什麽樣。”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我還隱隱作痛、殘留著細微木屑和刮痕的手背。
    冷汗,順著我的脊椎骨蜿蜒而下。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個撕裂的夾層!他話裏有話!他是在警告嗎?那張診斷書……就藏在離他不到三米遠的地方,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和紙板碎片!它像一個灼熱的、致命的秘密炸彈,就藏在那片狼藉的黑暗裏,隨時可能被引爆!而手握導火索的人,此刻就站在我麵前,臉上掛著冰冷的微笑,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無聲地抵在我的咽喉上。空氣繃緊到了極限,仿佛再有一絲聲響,就會徹底崩裂!